早在张珪宴请文天祥之前,一条巡逻的刀鱼船正按巡逻路线环绕一圈,然后往回驶去。一切看上去很正常,但若不是夜色掩护而是换成白昼的话,会很容易看到船舷两侧各挂着一个人。
左赵猎,右施扬,船尾还附着个王平安——之所以临时决定带上王平安,是因为王平安称他可以找到船底的薄弱点。
赵猎三人能搭上“便船”,可不是控制了刀鱼船巡守。这节骨眼上不敢节外生枝,也没必要,因为这条刀鱼船巡守牌子头就是黑鸦外围成员之一。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内应,这次行动才有成功的可能。否则连战船都没法靠近,遑论奢谈纵火救人了。
嗯,内应这种生物,不是张珪才会用,黑鸦组织本就是玩这个的行家里手。
然而“便船”并不能将他们送抵终点,只能尽可能靠近战船,在预警范围外就得停下,否则会视为违令。这段预警距离足足八十丈,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在海里潜泳这么长的距离而不浮出水面呼吸。至少赵猎、施扬都做不到。而一旦中途浮出水面,就有可能被战船或巡船上的巡卫发现,计划流产。
所以,如何不惊动元兵情况下潜渡这八十丈距离,就成为成败关键。
“兄弟,前面没法再走了,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船上的牌子头弯腰微微拱手,“祝顺利——若事不可为就尽快抽身吧,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哥儿……”
赵猎双手扒着船舷没法还礼,只有点点头,道声多谢。船上两个军士奋力抬起一个木箱子,缓慢放进水里。木箱很沉,好在箱子面积大,周围又挂着几个浮囊,虽没入水面却并不下沉。
赵猎、施扬、王平安分别挽起系在木箱上的绳索,分三个方向绷直,向刀鱼船上的牌子头及军士们挥挥手,深吸一口气,同时扎进水里。
论水性,三人都是浪里白条级数。
赵猎的职业要求他必须是游泳健将,毕业后分配到北海,他还抽时间想考个救生员执照来着。
施扬出身虎翼水军,水性自不消说。王平安是船工,无论内湖还是海上都是一把好手。
事实上赵猎的六人小组个个水性都很好,包括马南淳这位秀士在内。之所以没让丁家姐弟参与,是因为这计划不光要求水性好,还要有相当的体力。
然而哪怕是自诩水性最好、憋气最久的施扬,也没法在海浪激流中潜泳八十丈。
“最多二十五丈,必须换气,八十丈最少换气三次。若拖重物,得四到五次。”施扬在黄昏时到海边连续测试三次后如是说。
赵猎与王平安也做了测试,需换气四次,拖重物则次数更多。
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水底下,穿着紧身水靠的三个人,各用绳索牵引木箱,二前一后呈品字形向前方游去。他们尽量顺着浪潮奔涌的方向,透着水面朦胧灯火校准方位。
三月中,晚间颇有凉意,海里温度更低。饶是三人穿着紧身单衣外罩水靠,还不停运动,依然感受到冰冷砭肤的寒意。还好,只是砭肤,没有刺骨,所以,还能忍受。
潜泳二十丈后,王平安首先伸手按住赵猎腿脚,这是需要换气的意思。赵猎再按住身旁的施扬肩膀。于是三人缓缓停下,各自摘下腰间一个皮球样的充气皮革,拔出木塞,用嘴凑上去深而长地吸上一口。
没错,气囊。
赵猎让欧阳冠侯所准备的东西里,最重要的一样就是气囊。先是找来几个皮水囊,找巧手妇人再密实缝几遍针脚,确保不跑气,再缝一肠指状吸口,然后到冶铁铺用鼓风皮囊灌足空气,扎紧封死,便制成简易气囊。
一个这样的气囊,可供一人潜泳六十丈,正好抵达目标。每人各带三个,足够一个来回,多出一个备用。
欧阳冠侯看到这气囊时,表情跟看到“网兜服”一样,也终于明白,赵猎没有疯,他是认真的。
由于潜入预警区域,并无刀鱼巡船,而战船巡卫距水面太远,又有天黑加成,很难发现。
一刻时后,喘着大气的三个人头钻出海面,他们头顶,就是元军战船。不过因为浪潮推涌,他们偏离了目标,这是左翼的战船,他们的目标,是中间的帅船。
三人调均气息,检查木箱、绳索,确定没问题后,吸饱空气,互相点头,同时下潜。
一炷香后,三人顺利潜到帅船底下。赵猎、施扬各用一手攥住木箱,另一只手扒住船底附着物,耐心等待。
王平安贴着船底,这里摸摸,那里抠抠,开始寻找薄弱点。
宋代及此后几百年所造的海船都是木船,木船长期航行于海上,船底会被各种海生物如海藻、珊瑚及贝类生物附着。大量海生物附着的结果,不但降低航行速度,也增加了船身自重,还有可能腐蚀船板间隙粘合剂,造成不可测的风险。所以海船需定期到船坞清理船底附着物,但除非是刚做过清理,否则船底多多少少都会有附着物。
赵猎、施扬正是扒在这些附着物上,才得以保持身体稳定,不被海浪冲走或下沉。
而王平安要寻找的薄弱点,就是被海生物腐蚀的船板间隙。
海浪激涌,冲击着他的身体,凉冷与紧张,令他不停颤抖。咸咸的海水浸进独眼,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看不到,耳朵也灌满海水,什么都听不到——但他不需要听,也不需要看,他只需触碰。
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从锐利的牡蛎壳上划过,却并不觉疼痛,
当摸到吃水线上方二尺某处时,王平安神情一喜,从袖兜里摸出一枚铜钱,对准两块船板间隙用力一塞,松开手时,铜钱边儿竟被稳稳夹住,船身摇晃,竟没掉下来。
王平安轻吁口气,独眼眯起,拔出短刃划了个圈,然后游到赵猎身旁,向他竖起拇指。
赵猎将绳头交给王平安,让他与施扬牵着继续保持木箱平衡,从皮囊里取出一根铁锥子,按王平安指点,摸到那枚铜钱,拔掉,锥尖狠狠锥进去,然后开始旋扭。
这铁锥子就是赵猎让欧阳冠侯做的第二样东西——带螺旋纹的铁锥。
这时代可没有螺纹铁器,宋人无论做家具还是造船筑屋,采用的都是榫卯结构,利用木材互相咬合,以取得稳定结构。螺纹这种东西,别说没有,听都没听过。所以赵猎提出来时,铁匠懵逼了好一阵,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最后还是用翻模法铸造出来。虽然不是很规整,经过人工锉磨,倒也勉强可用了。
赵猎用力转动一字形木把,铁锥一点点旋入。由于双脚没有着力点,又只有一只手可用,加上船身不断摇晃,难度相当大。初时非常艰难,半天才钻进一寸,不过越到后面越顺。
钻入三分之一后,赵猎筋疲力尽,换施扬上。施扬同样折腾得力竭,再钻入三分之一。
赵猎双手板住铁锥,整个人吊上去,使劲摇晃一阵,铁锥纹丝不动。
“成了。”赵猎示意二人把木箱绳索割断并打开箱子。
施扬与王平安一直很好奇木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但赵猎一直不说,也没让他们看,两人也只好当闷嘴葫芦。此刻当二人打开木箱之后,大眼瞪小眼——一个铁桶,很重的铁桶。有奇怪的把手,桶面似乎还写着字,不过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什么玩意?不是要放火吗?怎么弄个铁桶来?
王平安:“桶里装着火药?”
施扬:“该不会是猛火油吧?”
赵猎神秘一笑:“比这些厉害多了。”
当然厉害多了,因为这“铁桶”,就是后世居家必备、每户皆需的——燃气瓶!
黑枪基地既是黑作坊同时又是黑枪团伙的生活区,自然少不了这生火做饭的工具。这玩意爆炸的可怕,是人都知道。
赵猎在获知文天祥将从海路解送上京后,就萌生了用燃气瓶炸船的想法。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不辞劳苦,一路从厓山将燃气瓶运到银屏山,又从银屏山运到海丰码头,再费尽心力潜送到元兵帅船下。此刻,终于到它大显神威的时刻。
赵猎奋力将燃气瓶挂上铁锥,用一字柄卡住,拍拍船底,呲牙一笑:“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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