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那里有动静了么?”女孩子开口问道。
智牙师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孙子兵法》,看着她道,“大天师,你都问过我好几次了。”这么急切的样子,是着急陈善不找她清算么?
大天师真是个怪人。
“那到底有没有动静?你的人呢?”女孩子催问道,“也该回来了吧!”
“才一天啊!”智牙师道,“我的人到那里都过午时了,陈善留他住一晚,第二日早上赶路回来的话,这个时候也不会到的。”
“他们还会留你的令使过一晚?”女孩子撇了撇嘴,一副不信的样子,“若是送到人就走,今天早上也该到了,现在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她瞟看了眼外头被染成橘色的天空道。
“你们汉人不是礼仪之邦吗?我的令使赶路也是辛苦的。”智牙师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不急啊!”
看样子是真不急啊!
卫瑶卿看了眼他手里的《孙子兵法》,一眼瞄到了其上的一句话“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想了想,她又看向他,开口说:“单于,我觉得你可能没有看懂这本书。”
“我懂不懂自己知道,大天师不用费心了。”智牙师脸上笑容淡了不少,挥手赶人,“没什么事大天师就不要来烦我了。”
真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看他平日里听她嘲讽的话,听她骂人的话听的高高兴兴的,难得说一句大实话,居然被赶了。卫瑶卿有些失望的走了。
回到住处,正看到裴宗之背着手站在台阶上,一脸深沉的看着天空出神。
“你在看什么?”卫瑶卿随口问了一句。
裴宗之道:“快入秋了吧,我想吃橘子了。”
卫瑶卿:“……”翻了个白眼之后,她看向裴宗之,一脸凝重之色,“智牙师的令使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怀疑已经死掉了。”
裴宗之目光从橘色的天空落到了她的身上,问:“那你跟他说了没有?”
卫瑶卿想了想道:“我暗示的很明显了,他却赶我走了。”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遗憾,“他觉得陈善会请他的令使吃饭休息一晚再走什么的,这个时候不回来也很正常。”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大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卫瑶卿唏嘘了一会儿,又问他:“对了,王大将军那里呢?他准备怎么处置那些战俘?”
裴宗之摇头:“王大将军没有来消息。”
卫瑶卿不高兴的轻哼了一声:“这也太不懂事了,好歹我让他立的功,连个感谢都没有,哼!”
裴宗之揉了揉鼻子,张嘴打了个哈欠,手搭在她的肩头,道:“羊肉都吃腻了,过两日陈善再不来我们就走吧!”
“好。”女孩子点了点头,口中却道:“不过,我有种预感,陈善快来了。”
她的预感一向很准,这次准的更是快更是惊人,半夜里便得到了验证。
“什么味道?”躺在床上的女孩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边的软塌上的裴宗之也醒了过来,捏着鼻子,喊了句“好臭”,然后看了眼正捏着鼻子满脸不耐的女孩子,松开了捏着鼻子的手嗅了嗅,眼闭了片刻,再次睁眼时,脸色已然变了:“火油!”
“我的天!”这种时候还管得了其他?女孩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向外跑去,边跑边骂,“智牙师这个傻货,都说他不懂兵法了还说懂,懂个屁啊!陈善的人都来了!”也许白天就已经来了,这个时候已经部署完成了。
裴宗之也跟着冲了出去。
此时洛城县衙内还没有什么慌乱,正在巡逻的匈奴兵看到他们两个人从屋里跑出来,还停了下来,用蹩脚的汉话说了一句“大天师好!”这是智牙师教的。
“快,快!快将你家单于叫出来,出事了!”女孩子说了这一句就跟着裴宗之跑了出去,冲出了县衙的大门。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
自从前几日匈奴人在街上追杀西南军之后,百姓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是不得已外出,也是偷偷跑出来,办完事又蓦地一下回去了。
大有你们打,我们不敢掺和的意味。
白日都如此,更别提晚上了,除了街上巡逻的匈奴士兵,洛城空的像座鬼城一样。
不过虽然鬼了点,视野倒是好了不少,以至于他们越上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四处着火的城墙,火油的味道就来自于那里,城门已经开了,原先守城门的一队匈奴武士估计也被人杀了,火油顺着城门口向城内流了过来,显然,陈善并不只是想围城,还想往城内放火。
悬挂着竹筒的羽箭从城门口向内射来,落地的那一刹那,竹筒里黑色的火油流了出来,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东、南、北三门都已被大火所阻,只有西门一道缺口。”裴宗之足下生风在洛城的街巷里游走,“要走只能从西门走。”
“西门外一定是陈善。”卫瑶卿跟在他的身后,身边是个被吓的面如土色的打更人。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敲啊!”她催促道。
打更人哆嗦着手敲了起来:“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火烛!”
这种时候还在重复这句话?
卫瑶卿不耐烦伸手抢过打更人手里的梆子与箩,“当当当”的开始敲了起来:“陈善放火烧城啦,快起来!”
睡梦中的百姓被“当当当”的敲锣声吵醒,从门内向窗外望去,见一个女孩子敲着梆子在城中狂奔而去。
“这……这不是那个什么大楚的大天师么?”有人认出了那个女孩子,那一日她屠杀匈奴人的举动让他们印象颇深,是以倒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她还在城中?那这几日匈奴人不动手也与她有关?那人还在发呆,却被人一巴掌拍醒了:“有火油味,是真的,快起来!”
……
城外的投石车与一排排的弓弩手已经就位。
“侯爷!”有人朝站在城门口望着城内出神的陈善施礼过后起身,恭敬道,“城里的人应该已经醒了。”
陈善微微颔首,抬起右手,手中那只扑棱扑棱拍着翅膀挣扎的鸽子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大楚的那个丫头也在城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省却了我还要找人的麻烦。”他说着一松手,重活自由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想要越过高高的火舌向城内飞去。
一支绑着四四方方小块模样事物的羽箭射入火舌之中。
“嘭——”一声在空中炸开,连同那只扑棱翅膀的鸽子一道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居然还带了火药!”将梆子与锣塞回了脸色青白,双腿颤颤连走都都不动的打更人手里。卫瑶卿停了下来,看着那在空中炸开的火药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想说话。
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智牙师带着人赶过来了。
赶到他们身边,智牙师翻身下马,素日里总是笑嘻嘻的脸上连半点笑意也无。。
“这陈善是不是疯了?放着大楚军不打跑来洛城?”他白着脸道,“不就死了个打手嘛,再重视能比得上眼下的大楚军?”
“是义子。”卫瑶卿看着智牙师发白微颤的嘴唇,不知道是一路颠簸还是半夜没有睡好的缘故,他脸色很是难看。
“义子不就是打手嘛!”智牙师道,“我的令使应该也被他杀掉了,真是过分,不是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这陈善也未免太无耻了。”
也许是无耻,不过你也没有资格来说他,毕竟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卫瑶卿揉了揉鼻子,开口道:“也许不是义子,是亲子什么的。”
智牙师脸色更是难看了:“真的假的?”
“不然他为何会对这位钟将军的死如此重视?重视到不惜放下正在交战的大楚军,跑到洛城来?”卫瑶卿说着看向城门口,此时那些绑着火药的羽箭已经越过城头落入城中了。炸开的火药中,不知道谁扔了支烟花进去,五色绚烂在天空中炸开,她随口感慨了一句,“还挺好看的。”
放烟花的就在身边。
“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智牙师说着伸手夺过裴宗之手里的烟花塞到她手里,“你们两个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玩乐?”
原来是他!卫瑶卿瞟了眼一旁的裴宗之,随即看向智牙师,催促他:“我们双拳难敌四手,单于,你赶紧组织人马御敌,不然这火要将我们这些人都烧死了!”
街上到处是惊魂未定的百姓,倒是这几日来难得的热闹。
这种时候,匈奴人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搭理这群百姓了,他们看着那些高高跃起的火舌满脸惊慌之时。
“所以我才来找你!”智牙师指着天,抢过身边一个匈奴武士怀里的包裹塞到她怀里,道,“快让它下雨!”
卫瑶卿听的目瞪口呆。
居然能想到这个……不过,还真是有道理。卫瑶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将包裹塞回他手里,道:“你以为求雨全靠一张嘴,说来就来?且不说能不能求来,就这么大的火势,一般的雨也未必浇的灭!”
“那就求大雨!”智牙师将包裹再次塞到她手里道,“快点,不然大家都要死!”
“你知道求雨要多久吗?等求来雨,我们都要熟了!”女孩子冷哼道。
智牙师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纵马绝尘而去。
匈奴人走了……大抵是仗着人多势众想办法突围去了。
徒留下满城的百姓束手无策。
静默半晌之后,有人哭了出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火势越来越大,有人试着去打水救火,可那点水根本无济于事。
裴宗之拿了块湿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卫瑶卿看向发呆的百姓,道:“你们去西城……”
“不行,不能去西城!”有人颤着声音大声道,“我看到有人去西城门了!”
去西城门的人口中大喊着“我是洛城百姓,我是汉人”可还未走出城门便被弩箭射成筛子。
别说人了,就连匆忙逃窜的野狗都一样。
真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特意留了一道门,不是为了给他们一线生机,而是为了感受射杀他们这些活人活物的快感,这种绝望之中看见希望却又再次遭遇绝望的经历远远比纯粹的绝望更要痛苦。
西南军不仅要他们死,还要折磨他们,在痛苦中死去。
连夜赶来的西南军并没有因为他们是汉人,他们是百姓,他们无辜而放手,在他们眼里,不管是谁,都不能走出洛城一步。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相比百姓的绝望,女孩子虽神情凝重却不见半点绝望之色,“陈善以天子自居,自然一怒就要我们全城的人陪葬,管他无辜不无辜!”
“西南军,我呸!”有人再也忍不住愤怒出声,“他们自引来的匈奴人,又将我们洛城送给匈奴人,如今死了个主帅,击杀匈奴人却要我们陪葬!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需要时将我们当做礼物,不需要时便拿来射杀泄愤的不成?”
“昔日那个姓钟的带领西南军破城,苏大人为了我们甘愿自尽,这才是一方父母官,这西南军有什么好的?”
“陈善就是逆贼,他若当了皇帝,那我们还有好日子过?”
“西南逆贼欺人太甚……”
……
陷入绝境的愤怒中,百姓对于西南军的憎恶在一点一点滋长,也开始思念起了原先的父母官。
裴宗之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没有看他,却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以势压人的想法,这一次百姓愤怒我当真什么也没做。是陈善他们放匈奴人入关自己引来的苦果,与我们无关。不过,绝望到不至于,还是有机会的。”女孩子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了眼,扬声喊道,“诸位。”
“我给你们指一条生路吧!”
这位大楚的大天师这样说着。
百姓愕然,不知道是不是火势太大,脸皮有些发烫。
“可……可我们不是大楚百姓了。”有人颤颤出声,在场的百姓也有一瞬间的茫然,在西南军攻破城门的那一刻,他们是西南的百姓,在被西南军送给匈奴人的时候,他们又成了匈奴人的奴隶,算来算去,似乎都与她无关,与大楚无关。当日她进城时诛杀匈奴武士,已经让他们不能理解了,眼下他们更不能理解了。
抢走了他们米粮的匈奴人逃命去了,西南军要来杀了他们,最后却是这位大楚的大天师想要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们都是汉人,城门被破不是你们的错,是我们没有办法挡住西南军。”女孩子声音轻柔,路杖上的夜灯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愈发柔和。
是这样么?不是他们的错?不,也许也是有的。那时候西南军在攻城,他们……他们并未理会,反正不管西南军与大楚军,谁赢了都一样,于他们并没有任何关系,至少那时候他们是那么以为的。只是现实恨恨地给了他们一耳光,匈奴人的到来彻底击碎了他们的认知,他们……有些后悔了。
也许那时候,若是他们也来御敌,结果会不会不同?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们不知道。可却明白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如今日这样后悔了。
女孩子闭上了眼睛:天无绝人之路,生路当然有,她一早便为百姓准备好了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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