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围城之内,自五月防兵一至,悉处民舍,官给月粮,为其私有;日用供需,责之居停。贫民日设酒馔饷兵,办刍豆饷马,少不丰赡,鞭挞随之,仍以糗粮不给为辞,搜粟民家,子女玉帛,恣其卷掠。自是民皆绝食,掘鼠罗雀,食及浮萍草履。”
“至腊月初,兵又略人为腊,残骼委地,不啻万余。举人莫芝莲、贡生李龄昌、生员余浩、鲁鳌、李炅登等皆为砧上肉。知县黄之正莫敢谁何,抚膺大恸而已。”
“十有四日,援兵解围,城中马有余粟,兵有遗粮,所遗民鸡骨不支。督院李率泰慰将士,存恤百姓,为之流涕曰:‘诸将虽有全城之功,亦有肝人之罪。此诸将所以自损其功也。’而悍卒不顾,犹勒城中子女质取金帛;不能办者尽俘以去。李督院数为力言,始覈一二还民;至于靖藩所掠,概留不遣。盖自被围半载,饥死者半,杀食者半,子女被掠者半。”
“天降丧乱,未有如是之惨者也!”
这篇源于《新会县志》的记述粗略的描写了明军围困新会期间,藩兵掠夺城内百姓子女玉帛,以充军需的事实。甚至到了腊月,当藩兵再难搜刮到财货的时候,更是杀人做成腊肉,就连城内的士绅都不能豁免,遑论寻常百姓。至援军抵达解围,这些吃人的清军竟然还能做到马有余粟,兵有遗粮,似乎在他们眼里,吃人本也是极正常的,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藩兵如斯,地方官无能为力。待到明军溃败,藩兵竟还要继续勒索百姓、劫掠子女,就连大汉奸李永芳的儿子,时任两广总督的李率泰的劝说都置之不理。
陈凯早已记不清这份记载的全文了,但是清军在新会吃人,制造腊肉,这些却是印在了他的脑海中,就像是广州大屠杀一样,无法或忘。而这场惨剧,也是他一定要急匆匆的赶来的最重要的原因!
从九月李定国亲率大军抵达新会城下,如他前几日看过的猛烈攻势已经进行过多次了,无非是每一次的杀伤和伤亡会有些不同,可结果却都只是无功而返。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么一败再败,李定国一直要耗到腊月十四,八旗援兵抵达广州与尚可喜、耿继茂汇合,大军南下决战才解了重围。
然后,被清军击败——四万余本部兵马,外加上前来会盟的各部明军、义军,从腊月十八大军败溃开始,只用了短短的六天时间就逃回了高州府,两天后便通过了雷州府和廉州府的地界,仓皇退回广西。这不光是比来时快上了几十倍不说,可以想象到的是,这一路上丢弃了何等数量的武器、辎重、人员,参战的明军在这几天里急速缩水,待回到广西时已经剩不下什么了。
历史上的肇庆之战只是一场遭逢小挫,因后继无力而不得不退兵的败仗,对于自身元气的损耗微乎其微。但是新会一战,却是使得李定国当年阵斩尼堪的大军直接被打断了脊梁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抬起伏在案上的奋笔疾书,陈凯目光炯炯,喃喃自语道:“我,才是今年最大的变数!”
第二天一早,陈凯便直接去面见了李定国。进入大帐,提出要求,在旁的靳统武、金维新、龚铭等人无不是有感震惊。倒是李定国,目视着陈凯的目光中确实没有丝毫的犹疑,便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正好,本王也看看竟成的战法。”
主帅应允,旁人也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紧接着,李定国召开军议,当众宣布下一次的攻城作战由陈凯负责,下面倒是有些窃窃私语,但是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众将也就半信半疑的默认了。就连连城璧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眉头深锁,似乎还在揣测着陈凯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众将无有异议,陈凯站起身来,与李定国拱手一礼,便上前几步,站在了众人之前,全然是一副发号施令的做派。
“按照殿下所指定的原定计划,各部继续打造攻城器械。”环顾众将,旋即,陈凯便大声喝道:“军议结束!”
“啊?”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声不解,恰恰却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惊讶。
说起来,陈凯自出道以来,也是久经战阵的人物,绝非寻常文官可比。无论是兴农劝桑、管理制造,还是运筹帷幄、亲历沙场,从来都是做得极佳的。哪怕,他的办法总是与这个时代的习惯大相径庭,可是毕竟效果摆在那里,也不由得旁人不信服。
这般人物,今番要主持攻城战,于众人而言,越俎代庖的质疑是免不了的,但是也不乏有亲眼见识见识陈凯的成色和手段的欲念在。然而,这个大名鼎鼎的文官刚刚接手了指挥大权,第一个命令竟然是按照李定国的原定计划行事,随后就宣布了军议结束,让大伙儿就这么退了,实在叫人没办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众将微有犹疑,不免看向李定国,后者亦是当众表态——既然已经将指挥大权交给了陈凯,那么在这一次进攻结束前,大军自然由陈凯负责调动。先是李定国,紧接着就连连城璧也站了起来,面对那些粤西明军、义军的将帅们表示他会遵从西宁王李定国的军令,虽未明言,但是现在就连李定国也要听陈凯的,显然是连城璧这个与其有矛盾的总督也要听陈凯这个巡抚的。
连城璧的表态不由得让陈凯转过头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从中全然看不出任何鬼蜮心思来,起码任何关于阴谋诡计的微表情一样也无,有的只是斩钉截铁,仅此而已。
投桃报李,陈凯向连城璧拱手一礼,旋即面向众将,轻咳了一声,那些将帅们便开始纷纷告辞退下。到了后面,就连连城璧也没有留下来,向李定国行了礼数,对陈凯施以示意,便自行离开了中军大帐,返回他驻节的王兴的大营。
“制军,陈凯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样?”
回到大营,王兴忍不住发问,连城璧依旧是眉头深锁,只是摇了摇头:“本官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会干什么。说起来,此人确是很有些能耐的,若非是福建那位国姓爷的死党,我也很想和他好好谈谈,一起为朝廷、为皇上效力。这一次,且看他怎么做的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是要斗,也是收复广州之后的事情,现在还需齐心协力方能确保西宁王的这一次攻势的成功。皇上和朝廷那边,也在等着这份泼天的大捷呢。”
郑芝龙降清了,只因为这一条,连城璧就免不了对郑成功的用心有所怀疑。王兴从当年受抚开始,与连城璧交往多年,很是佩服其人的为人,对其所言深信不疑。甚至不从连城璧这里,单单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来,他也同样免不了对郑成功产生些不信任的思绪来。
陈凯赶走了郭之奇,与粤西文官集团已经是闹得不可开交了。不过这一次,连城璧却还是选择了合作,王兴亦是深觉着其人所言的是为正理,这就像是他造反之前,几个猎户一起进山,碰上了老虎,总要先一起打死了才能考虑分虎皮、虎骨、虎鞭什么的值钱物事,否则大伙都得被老虎吃了。
“末将遵命。”
如王兴一般奇怪于陈凯的表现的,在这支由李定国所部西南明军、粤西各部的明军义军,以及粤东过来的郑氏集团人马拼凑出来的大军之中,不解是此刻最最普遍的情绪。
旁人不明白,陈凯也没打算解释。这边当众下令了让众将继续准备攻城器械,他那边也没闲着。就旁人看来,陈凯十有八九是要用他从潮州带来的老部下们,或许那些人会有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办法来着。
这一次,陈凯从潮州带来了六个镇,外加上一直在香港协防的骠骑镇,前后一共七个镇的兵力。这其中,由于香港岛距离九龙半岛过近,陈凯频繁出动珠江水师运送大军,以免再度遭袭,后劲镇就没有出动,而是继续留在那里。手里面确有九千大军,其中光是骑兵就一千余骑,但是对于攻城,骑兵显然不会有太大作用的。
结束了军议,陈凯随后传来了李定国麾下的火器营都督高恩。就像是郑成功的神器镇似的,李定国的火器营顾名思义,自然是主要使用火器的,比如昨天炮击城墙时的那支炮队,其中绝大多数的火炮都是火器营的,另外还有一些则是其他各路明军的宝贝疙瘩,得知李定国要炮击城墙,暂时调来的罢了。
“高都督,明天攻城,还是你来指挥炮队。另外,我部的炮队也由你来全权指挥。就是有一点,别玩炸膛就行。”
“陈抚军说笑了,末将麾下的儿郎们自由分寸。”
第一次受旁人指挥,尤其是还在李定国的跟前,高恩力争表现得不卑不亢一些。他是个明白人,陈凯这边也确实是在与他说笑。无非的,就是这份说笑里面,也有着一些暗示的成分在,不甚明显罢了。
“对了,前天的那几条隧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隧道明军是废弃了,但是对于清军来说依旧是存在着威胁的。所以利用火攻和浓烟击退了明军后,清军立刻派了匠人用砖石把洞口堵死了,未免再度为明军破开,甚至还加筑了几层,很是厚实。
“陈抚军请放心,若是要用,实在通不开的话,末将再让人从内部的侧面携着再挖出来一条也不会费太多时间。”
“嗯,很好,高都督果然是精于此道的行家。”
夸赞了一番,陈凯又找了金维新,从大军的仓储中调用了一批物品。比如门板,再比如其他的一些东西,但最大宗的还是这些不起眼的木头,李定国在高州府时就已经搜集了不少,基本上都运过来了,其中的一些变成了攻城器械的一部分,剩余的还有不少,正好被陈凯要了过来。
“陈抚军,需要找木匠改装一些吗?”
金维新不太明白陈凯要干什么,但是门板嘛,改装就总要用到木匠,这一点总是没错的。他是早早想到了的,不过陈凯却摇了摇头,表示现在这样就很好。
门板、火器营,陈凯折腾了一天的功夫。直至深夜,还分派了一队人出去。
到了第二天,大军再度临城,高恩的炮队是按部就班的运了上来,只是不比上一次,这一次他的火炮却向东平移了一块不小的距离,而空下来的其实也没有真的空着,而是由陈凯的炮队填补,并且向西面也延伸了一大块儿出去。
“嚯,那么大的炮啊,这得要发多少斤的炮子啊!”
临战的,有陈凯的抚标,有几支粤西明军的部队,但主力还是李定国麾下的各营。比如吴子圣的右营、王之邦的左营、张胜的西胜营、郭有名的强弩营等等,林林总总的,城下也是两三万的战兵、辅兵。
早有闻李定国派人联络的那位国姓爷是海商出身,麾下水师冠绝天下。有水师,自然少不了炮,哪怕是高恩也自知之明,总是觉着福建的炮队应该比他的火器营要更加豪华。前两天炮队由船运来,他已经见识过了一把,可是到了今天,周遭亦是充满了对于那些巨大炮体的惊讶之声,哪怕是他自己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如果只是一门炮比较大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支炮队的每一炮的个头都不小。哪怕是最小的,也与他素来引以为傲的那三门用十二斤炮子的红夷炮一般。更何况,用十二斤炮子的在陈凯的炮队里已经是最寻常的了。
“陈抚军,这些红夷炮?”
连城璧是听说了陈凯的炮队有些吓人,但是亲眼见了和耳听的那绝对是两种感受。此间问及,陈凯也没有隐瞒,只说除了最大的那一门以外,其他的都是上次耿继茂送的,据俘虏的清军炮手说,这些红夷炮就是四年前清军轰开广州城的那些。
“那么,这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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