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东明军,分布于川东、粤西一带。这些控制区扼守三峡防线,但是那些山川阻隔并不仅仅是构成了对清军的地理屏障,同时也使得夔东明军各部分散在近乎于各自独立的地带。这种各自为战的状态确可以有效的缓解各部之间爆发利益冲突的概率,但也使得他们想要并力一向,往往难以将五指握成一个拳头。
翻山渡河,总是需要时间的。刘体纯计划六七月间展开攻势已经是满打满算过后的结果了。计划议定,众将便在文安之的安排下行动了起来。不过,出击自不可能倾巢,否则根据地就得丢了,所以只得是抽调精锐,其中还有一些是过于不便的,就要担负起协防的任务,从侧面协助展开对重庆的攻势。
这边还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六月底,贵州省会贵阳早已换上了满清的旗帜。城头、街巷,盔甲鲜明的绿营兵来回巡视,军营和城内各处要点则多是红黄蓝白的八旗军,唯有城内的那些为了生计而不得不出门的百姓,剃了头发,畏畏缩缩的躲避着清军的视线,时不时的点头哈腰,唯恐会遭了这些真鞑子、假鞑子的注意而引来杀身之祸。
贵阳是四月时为清军攻陷的,安顺巡抚冷孟饪兵败而死。率先攻占此城的是宗室罗托所部,历史上洪承畴为这支走湖广入贵州的八旗军提供了张勇、李本深等部一万六千绿营,以及偏沅巡抚袁廓宇领总兵李茹春、王平、南一魁、陈德等部官兵一万一千名。这两部绿营兵先是扫荡明军在湖广的控制区——辰州府,以及宝庆、武冈等地,进而配合八旗军入黔。
然而,这一次洪承畴并没有为罗托提供这么多的绿营兵协助,前后抽调了一万两千余众,而且还是包括从桂林线国安那里抽调的三千绿营兵。唯独有加强的就是八旗军的数量——洪承畴在上疏反对过后,干脆把最初旨意经广西入黔的赵布泰的那支八旗军也编入了罗托的大军。确是弥补了这一路清军的实力下降,但是也把清廷最初计划的三路紧逼压缩成了两路。
都司路上的贵州巡抚衙门,如今已经变成了清军在贵州的总指挥部。大堂之上,主持贵州防务的罗托是宗室,是清廷和皇室的代表;吴三桂是汉人藩王,军方的实力派;那赵布泰,虽说是旗人,但也不姓赵,满洲大姓瓜尔加氏,其父卫齐是努尔哈赤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的九弟,在世时长期担任盛京城防指挥官,人送外号“八门提督”,最是爱新觉罗家的亲信将帅。而这赵布泰还有个哥哥更加有名,叫做鳌拜。
三支大军的统帅聚齐,在多尼抵达前负责协调众将,以及负责大军后勤和招抚地方的西南经略洪承畴却并不在此。就连那个长期负责“协助”吴三桂的李国翰也没来,这会议就不可避免的显得不是那么正式了。
“洪经略也是奇怪了,对那个比他小了二三十岁的蛮子巡抚就那么担心,至于的吗?”
“能让洪承畴吃亏,那家伙八成也是个不粘毛就比猴子还精的主儿,有几分防备是应该的。就是只这点儿绿营随军,莫不是还要皇上的奴才和那老本贼死战,绿营兵在边儿上看着不成?”
罗托是宗室,可有阿尔津的前车之鉴,也未必敢对洪承畴如何,而那赵布泰,浑身上下写满了肌肉二字,与其父卫齐、其兄弟鳌拜、穆里玛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典型的爱新觉罗家的忠犬。
这二人一唱一和,显然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商量过的,吴三桂听着这明面儿上对洪承畴的抱怨之词,却深知洪承畴的难处。
汉人,在满清终究是免不了遭人忌惮的。洪承畴这几年虽说是挽住了西南的颓势,奈何东南糜烂,已然影响到了西南战局。陈凯,他没有见过,更别提对上过,但是能够让洪承畴吃瘪的,那肯定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现在洪承畴求稳,留下更多的绿营以备陈凯突然发难,是老成谋国的做法。
现在他们指摘洪承畴,哪怕是清廷也不会认可的。吴三桂从小就泡在关宁军的那个大染缸里面,耳濡目染的都是孙承宗、袁崇焕、洪承畴那样名震天下的人物,都是他父亲吴襄、他舅舅祖大寿那样天下有数的滑头武将,眼前这两个即便是在野蛮人、糙汉子的货色,绞尽了脑汁,那点儿小心思实在是不够看的。
“洪经略有洪经略的难处,本王和二位都是皇上的奴才,也都要为皇上尽心效力。湖广和广西的绿营怕是难指望了,不过孙可望那厮的劝降信倒还是很有用的,想必那些降将于自效的心思上面,想来也必是少不了的。”
二人的心思基本上已经摆在了明面儿上,吴三桂却完全不搭那个茬儿。八旗军入关以来很少去打什么硬仗,往往都是绿营在前面拼杀,八旗军在后面坐镇,等到需要一锤定音的时候八旗军才会粉墨登场,就像是陈凯对上苏克萨哈的那一次赣州大捷时就是最标准的模式。
云贵的明军,实在为数不少,哪怕只是单说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也有四五万人之众。现在绿营炮灰不够了,罗托和赵布泰就打算让吴三桂的前关宁军去充当炮灰,他吴三桂又不是傻子,哪里不明白,又如何能够乐意了。
“就那些贼寇?天晓得有几个过来做间的,反正某是信不过他们!”
目光又一次汇聚到他的身上,吴三桂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不住的冷笑。他深知,他的藩兵是不可能享受真正的八旗军那样的待遇的,但是想想当年的刘文秀,如今的对手李定国可是要比刘文秀更强上好几个档次的当世名将,正面交锋,损失肯定不在少数,到时候他的老底子拼光了,满清会如何待他,是捏圆还是捏扁还不是由着人家的心情。
仗,当然还是要打的,但是好处事先也要敲定下来,光靠着这两个家伙的红口白牙,连许诺都没有,凭什么让他出死力?
这事情,说到底不是罗托和赵布泰能够决定的了的,关键还是在于洪承畴,甚至就连多尼的决定权级别都不如他的那位老上司。而就着他的心理价位,最起码也得是一省之地的封建,是照着三顺王的规制来的,他相信清廷也一定舍得。
这边,吴三桂正要继续施展太极手段,哪知道外间却来了个急报的信使。急报是留在遵义招抚当地明军的李国翰发来的,直接送到他的手上。待他细细看过了,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摆脱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了,忧的则是一旦有个行差踏错,败坏的很可能就是一鼓作气剿灭西南明军的大局!
“李国翰来报,说是夔东的贼寇出兵了,现在已经将重庆围了个水泄不通。”通报了军情,将急报交给二人看过,吴三桂随即便站起身来:“重庆断不可有失,本王立刻回返遵义,点兵应战。贵州的局面,就劳烦二位了。”
拱手一礼,吴三桂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大堂。只留下这二人一脸的愕然,在恼怒和无奈之间徘徊。
军情确实紧迫,是故吴三桂的处断也无有半点儿错处。匆匆赶回了遵义,关宁军的兵马尚在此地坐镇,因为周边还有大批的土司、明军,招抚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作为底气的。早在四月底,吴三桂的大军就轻易突破了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进而占据遵义。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招抚土司和明军,同时镇压反抗,倒也不算是闲着了。不过,比之他预想的烈度却要低上太多,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不单单是他,罗托在二月时抵达常德,随即汇合李本深和张勇攻打辰州府。到了二月底三月间,又跟着洪承畴攻打湖广的沅州、靖州。直到攻陷这两处之后,已经是三月了,才展开对贵州的攻势,结果一个月的时间就攻陷了贵州省会。
同样的,历史上赵布泰走南线,二月初一从武昌出发,二月二十抵达常德,到了三月初五才奔赴广西。进入广西后,取道南丹州、那地州,北上进入贵州境,经丰宁司,到了五月时便攻占了独山、都匀。
南明以降,贵州是从未沦陷过的,大西军在贵州经营七八年的光景,统治基础之稳固丝毫不下于云南,甚至由于孙可望对云贵两省的政策区别,贵州还要更胜一筹。
短短的一个月,清军不光是由东向西,攻陷了地理上偏西的省会贵阳,更是占据了贵州的大部分府县。这样的效率,根本就不是什么清军实力强劲、八旗军满万不可敌之类的鬼话,实在是孙可望那一封封的劝降书作为大军前锋,不断地递送到将帅、府县衙门和土司官署的案前,甚至就连说客都不需要张嘴,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戏码就如同是风行草偃一般,清军在贵州的攻击实际上不过是行军而已!
罗托和赵布泰如此,吴三桂亦是如此。他先前在四川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尤其是三坡、红关、石台关一线的天险,几乎没有对其造成任何有效的阻滞。他是打老了仗的老行伍,一眼就能看出来明军是士气存在问题。后来攻入贵州,与罗托、赵布泰汇合,所见者,亦是如此。
“看来,夔东的贼寇还是蛮有斗志的。”
策马路途,吴三桂如是感叹。紧随其侧的是他的义子王屏藩,乃是军中一大悍将。关宁军那边,吴三桂素来是留有夏国相、胡国柱等人坐镇军中,看住家业,赶往这贵阳开会,便只带了王屏藩以及他的亲兵家丁队而已。
此间,吴三桂如是说来,王屏藩听得,亦是点了点头:“孩儿记得义父说过,孙可望那厮降了朝廷之后,李逆倒行逆施,把湖广和贵州的主力都调回云南整顿。余者,咱们打了几仗下来,所见的士气显然也不怎么样。再加上孙可望的劝降书,朝廷的大军自然是摧枯拉朽。而夔东那边的贼寇,素来不受孙可望和李逆的节制,受到的波及小,现在反倒是还敢跳出来螳臂当车。”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好太过小视了他们。毕竟,那些家伙里还是有不少的闯贼余孽——当年的一片石,赢得惊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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