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来了。
孔融的眼睛轻合,手放在自己的胡子上,摸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着要怎么说,最后手停了下来。
他开口说道。
“自从曹将军来后,这青州的乱象得到了整顿。如今,青州黄巾已降,州中各地也已经渐安,不知曹将军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有何打算?
孔融的问题让曹操的神色一喜,眼睛亮了起来。
他以为孔融问他这个问题,是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准备给他一些建议。
伸手拿起茶壶,替孔融将茶倒满。
“我正苦在青州不好举步,若是孔先生肯助我,这些就不足为虑了。”
孔融是青州名士,如果有他相助,曹操在青州做事就不需要那般束手束脚了。
茶水倒入茶杯的声音在有些空荡的堂中回响,直到茶水近乎要满溢出来,曹操放下了茶壶,期待地看向孔融。
“不知孔先生对这之后的事,有什么指教?”
看到曹操的样子,孔融就知道他误会了,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出了一口气。
这青州终归是王土。
“曹将军,如今青州乱象已定,民生好转。将军领兵讨贼,是当居首功。”
曹操愣了下来,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功绩,应当上表朝廷,再由朝廷下赐封赏才是。所以,我今日来,是想请将军将青州现状向上禀报,一是稳固青州,二来也好叫朝廷封赏将军。”
上禀朝廷。
孔融说的是曹操居功,当有朝廷赏赐。
可实际上,如果曹操此时上禀朝廷,让朝廷入兵青州稳固,就等于是将青州让出的意思。
以如今的朝廷,封这青州刺史也定不可能是曹操,而是会派一个好掌控的人来。
要是上禀,恐怕也就是曹操领兵离开的时候了,甚至会是更坏的情况。
“滴答。”曹操手中的茶壶倾斜,壶口的水滴顺着留下,滴落在桌面上。
在没有声音的堂上,这一声滴水声显得异常明显。
“呵。”曹操苦笑了一下,放下了茶杯。
“先生,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
孔融低着头没有作声。
曹操抿了一下嘴巴,两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身子,眼中是一种说不明的神色。
大概是有一些落寞,才叹了口气。
“我以诚待先生,先生何至于这般待我?”
孔融没有接曹操的话,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起身。
“既然曹将军不答应,孔融就先告辞了。”
说着,站起了身子,准备离开。
两人本来就站在不同的两个立场上,孔融不准备退让,他也知道曹操不可能退让。既然曹操不肯上禀,那就他来。
这种乱世,很难分得清谁对谁错,只不过是各为其志而已。他孔融,是汉臣。
“先生!”
孔融向着堂外没有走几步,身后传来了曹操的声音,叫住了他。
脚步停了下来,孔融站在堂前。
曹操起身看这孔融沉沉地问道。
“先生,曹操在这青州,有什么不好?”
“曹将军。”孔融抬了抬头:“是什么意思?”
身后一段时间没有传来回话,孔融举步欲要离开,声音才传来。
“我是问。”曹操的语气重了一分:“我曹操,是有什么做的不好?”
话音很重,重到院子外都能听到一些,很少能见到他这般失态。
他曹操有什么做的不好,他不明白。
他曹操有什么做的不好,叫人说是忠奸难辨?
他曹操有什么做的不好,叫人说是阉人之后?
他曹操有什么做的不好,以至于诚心相待,却叫人有如防贼?
孔融转过身来,却见曹操看着他,桌上的茶杯反倒,大概是曹操起身时撞倒的。茶水顺着桌边滴下。
“黄巾之乱,我领军向南,大破黄巾,斩首数万。比我曹操,我问其余人马如何?”
曹操的眼睛直视着孔融,问着。
“董卓入朝,倒行逆施,我肯不与之为伍,改易姓名逃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比我曹操,我问朝中大夫如何?”
“讨伐董卓,一呼百应,至于虎牢,诸侯不前。少帝受迫,独我曹操去追。比我曹操,我问各路诸侯如何?”
“如今董卓已诛,诸侯纷乱,民不聊生,我破于毒白绕,定青州之乱,修缮民生。比之如今的青州,我问天下苍生又如何?”
一声又一声,孔融被曹操问住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孔先生,操告诉你。”曹操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黄巾之乱,各路人马败多胜少,以至汉室倾颓。董卓入朝,士大夫只隐忍不发,以至朝政可危。诸侯联盟,各怀私心,以至举天下之兵却没人敢追那董卓,让其霍乱至今!”
“至于天下人。”话声停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此时天下皆苦······”
曹操说完了这些,垂下手。
他真的不明白,他曹操,是有什么做的不够好了。
孔融愣愣地立在堂前,他答不上来,可曹操问的问题,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这天下,就像他所看到的,已经坏了。
“先生,操累了,恕不远送。”曹操挥了挥手,孔融站了一会儿,行礼走出了堂去。
曹操留在堂上,有些无力地坐了下来,拿起翻到的茶杯倒了一杯水。看着水中自己的模样,苦笑了一下。
他和孔融的关系应该是无法挽回了。
“呵,若是此时元让他们在,定要叫上先生一起去痛饮一番才好。”
······
孔融走在院子中的小路上,走的不快,应该是在想着什么。
堂上曹操问他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他有些不明白了,到底是曹操错了,还是他错了,或者说他们都错了?
“先生,我有事想问你。”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应该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一个偏院里传来的。
一个侍女从孔融的身边低头走过,孔融叫住了她。
“这院子里,是在做什么?”
侍女回过头来行礼,答道:“是府上的先生在教公子读书。”
“哦,如此,我知道了,去吧。”
孔融点头,让侍女离开,而自己则是停下了脚步,继续听着偏院里的声音。
他想听一听这课,他从小就是在读书和听课中长大的。
听学生和先生上课,总能让他的心思平静下来。
······
“先生,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曹丕举手说道。
举手提问这个奇怪的规矩,也是顾楠的课上独有的。
“嗯?”顾楠正整理着书本准备说课,听到曹丕的话看了过去。
“是有什么想问。”
“先生最近怎么都没去见过我父亲。”曹丕皱着眉头,慎重地问道。
“我无缘无故,去见你的父亲做什么?”
顾楠倒是有一些奇怪,她为什么要去见曹操?
“为什么。”曹丕扯了一下嘴巴,似乎是很无奈。
“先生你可知道最近有多少人上门求见,都是为了向我父亲投以才学。”
他看向顾楠,虽然不明显,但是眼里带着一些担忧的神色。
“先生这般不上心,就不怕日后我父亲重用他人而冷落于你?”
也不知道这么些大的孩子是怎么会问这种的问题。
顾楠噗呲地一声笑了出来,她还以为是什么呢,摇了摇头。
“我找到你父亲,又不是为了这个的。”
即使曹丕在老成,他也有不明白的时候。
就比如说现在,他就听不懂顾楠的话。
“那你找到我父亲,是为了什么?”
一旁的曹昂也微微侧过了耳朵。
玲绮抱着剑,她记得师傅曾经跟她说过她找曹操是为了什么,认真地回答道。
“师傅说过,找你的父亲,是因为要找一张长期饭,唔。”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顾楠流着汗捂住了嘴巴。
“饭?”曹丕显然是没有听明白。
“咳咳,还是由我来说好了。”顾楠松开一脸茫然的玲绮,咳嗽了一声,抬了一下眉头说道。
“我找到你父亲,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两件事,曹丕皱着眉头听着。
“一件,是一改世道,还有一件,是我想要一间学堂。”
顾楠的语气很认真,她也没有准备骗这两个小子。
当然,饭票那事不算。
“一间足够天下人来的学堂,让世人做学。”
偏院里没有了声音。
一改世道?
曹昂的神情振奋,握着手,他一定会随着他父亲,一改这世道。
院外的孔融,呆站在那里,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曹丕愣了一会儿,却突然笑了。
“呵呵呵,先生,这第一件事且不说有多难,就是这第二件事,我想就不可能做到。”
“子桓。”曹昂把手放在了曹丕的肩上。
这小子还真麻烦,顾楠和声问道。
“你又为什么觉得做不到呢?”
“先不论该建多少学堂才够天下人来,就光是要让天下人读的书,先生以为该有多少?”
该有多少,万卷,肯定不够,万万卷,应该也不够。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书。
曹丕说的是实话,曹昂也欲言又止。
顾楠的志愿太过宏大了,甚至叫人都不敢想。
“要是我有呢?”顾楠笑了。
笑得曹丕一呆。
“不如我们再打一个赌如何?”
她也该教教这小子吃一堑长一智了,这才刚打赌输了,怎么就学不会聪明些呢?
“赌就赌。”曹丕背过了手,挺了挺身子:“先生说,赌什么?”
“若是我取来了足够天下人读的书,你就帮我建那学堂如何?”
顾楠放下手中正整理着的课本。
“好!”曹丕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反问道。
“要是先生输了呢?”
上次输给顾楠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他是一定要赢了。
“若是我输了?”
顾楠走到了曹丕的面前。
弯下腰低头看着他。
半响,伸出手用手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呵呵,要是我输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咯。”反正,她输不了的。
曹丕的额头微红,脸上也是发红。
却没有退让,看着顾楠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故作镇定地看向曹昂。
“大哥,这次我赢定了。”
“师傅会做到的。”一旁的玲绮开口说道,对她来说,无论顾楠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曹丕知道和她是没有办法解释什么的,轻哼了一声,在自己的桌前坐了下来。
“那你就等着看吧。”
······
站在偏院外的孔融怔怔地想着,过了一会儿,勾起了嘴角。
他是笑,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和他之所愿是一样的。
能叫天下人读书的学堂吗?
真乃一宏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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