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太阳依然升起,预示着又有一天好天气,今天如果在干一天,就剩下些收尾的工作了,最重要的桅杆都完成了更换,这意味着即便遇到了危险,随时都可以撤走。
此时即便是依然坚持小心谨慎的周琅,也没有那么严苛了,对工人们说说笑笑的工作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抱着步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士兵,也只是稍微叮嘱一两声,对这些士兵来说,恐怕他们现在的工作更多是防备那些雇佣来的工人偷东西,更多余防备可能出现的危险。
周琅站在船舷边,看着天朗气清,远比后世清晰的多的空气,从船上到港口一览无余,甚至能够看到三里外左营的城门。
这是一座泻湖形成的天然港口,所谓泻湖,指的是在自然条件下形成的沙嘴、沙坝或珊瑚在海岸与外海之间分割形成的一处海域。东方曙光号此时就在泻湖中,背后是一连串沙洲,而海岸则堆积起了一道沙坝,泻湖形成的沙坝都很平直,此时看起来就像大海边的一条白线。
左营的渔民依托沙坝,修建了码头,一条条木制泊位深入水中,浅浅的海岸托浮不起大船,一艘艘渔船停靠在码头上。东方曙光号则在码头的南方一处沙滩上搁浅,跟码头几乎就是挨着的,方便从码头上的渔村里获得补给。
渔村不大,大多数是参差不齐的茅草屋,只有最靠近码头的是一整排砖瓦大屋,那是做生意的商人修建的一些仓库,茅草屋中间偶尔有一两间砖瓦房屋,据说那是村民的祠堂和庙宇,祠堂里供奉祖先,庙宇里供奉妈祖娘娘。
沿着渔村径直往西,有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往左营城,道路还算宽阔,因为这是以前的官道。可惜随着凤山县城从左营搬走,官道也无人休整,港口也渐渐废弃,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些渔民苦苦支撑。
从渔村到东方曙光号之间的沙滩上,有一条条印痕,那是这几天人和车马走过的痕迹,除此之外,一切平静,这种平静的状态,让人心灵安宁,感到放松。
突然嘈杂声惊扰了周琅,两个士兵正在扭打一个工人,工人则在苦苦讨饶。
周琅快步走了过去,士兵不懂中国话,双方无法交流,而且仅从民族的角度出发,周琅就觉得两个白人士兵殴打一个黄种人工人的画面极为刺眼。
“怎么回事?”
周琅喝止了士兵,然后询问原因,
“我们看见他去船舱里偷东西。”
“我的料用完了,去船里搬料,路不熟走岔了。”
双方各执一词。
此人是重金请来的木匠,已经在船上木匠头的指挥下,帮忙换好了桅杆,进行最后的休整工作。每天给这些人的工资是一个银元,不花大价钱招不来来不说,还有可能偷懒。所以花高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琅看了看木匠,是一个身材干瘦,肤色黝黑的中年人,脸上的一道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示他的忠厚。
“我们看见他往最底层的船舱去了。”
两个士兵继续解释,最底层的船舱,放着最重要的物资,也就是那些成箱的银币,舱门一直关闭,上了两把锁,分别由周琅和船长各拿一把。
这个木匠跑到底层船舱去,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因为还要经过中间的船舱,维修用的料大多都直接堆放在甲板上,少部分放在中间的船舱,对方却去了底舱,确实可疑。
但周琅还是摆了摆手:“算了,让他走吧。”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相信,这个木匠或许真的心里有了偷盗的想法,但他不想计较。尤其是在两个白人面前,就更不想惩罚自己的同胞,反而迫不及待的想要轰走他,这让他如同自己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一般。
这件事让周琅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在船上巡视了一圈,喝斥了几个偷懒的士兵,催促了干活的工匠之后,就回了船舱。他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民族自尊心竟然如此的脆弱,是因为留学时候遭到的隐隐歧视,还是国人近代历史中积累下来的自卑?
即便是到了21世纪,中国人在国际上的名声依然不好,当然有国人出国之后的恶劣表现的原因,可周琅始终认为,这还是一种偏见。中国人中的个别人确实有一些恶习,出国之后也不愿收敛,比如随地吐痰,占小便宜偷拿酒店的免费用具之类的。但其他国家的人也都有一些不同的恶习,只是中国人受到的刁难格外多,动辄就会登上当地的报纸头条,显然中国人的恶习被人有意无意的无限放大了。
周琅认为,至少比之美国人,中国人的恶习并不显得更多。他多次在机场看到,有美国家庭大庭广众之下,在候机室没有座椅的情况下,他们可以一家人脱了鞋席地而坐,而中国人宁可站着。周琅也发现,在公交车和地铁上,法国和意大利人同样喜欢大声交谈。德国的醉汉在大街上随地大小便。英国的足球流氓会在比赛后砸破球场附近的商店。可是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和英国人,他们遭受的批评,却远少于中国人。
一直抱着这种带有民族自尊的世界观,让周琅很难接受白人带有有色眼镜的批评,可一个中国木匠却疑似偷盗,被两个白人抓了个现行,这让周琅的自尊受到了打击。
可能木匠并没有偷盗的打算,可能真的是走错了方向,但周琅知道这种辩驳很苍白。但他并不愿意去怪木匠,因为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中国人生活的远比后世要辛苦,21世纪的中国人尚且无法改正所有的恶习,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国人呢。
带着一股郁闷,周琅竟在大白天沉沉的睡去了,这几天他也着实累坏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纯粹是心理上的煎熬。他一直担心出现意外,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其实他比那些辛勤工作却不需要劳心的工人更累。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声枪响,突然将周琅惊醒,醒来后他迟迟无法清醒,因为他心里懵了,一直紧张,刚刚放松,却突然真的发生了意外,这中剧烈的心理变化,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很快噼啪噼啪的枪声响了起来,周琅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墨菲定律这个让人很不喜欢的规则果然逃不过去,“越是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周琅深吸一口气,胸中憋闷着一腔怒意,大踏步走出了船舱。
甲板上忙做一片,但却并不慌乱,训练有素的黑森雇佣兵全都行动了起来,他们靠着船舱,不停的装弹射击。
袭击来自北边,正是渔村和码头那边,这艘船的长度只有四十米的样子,而防守的士兵足有四十个,因此平均一米一个人,绰绰有余了。更何况还有为数不少的其他船员在帮忙,因此船舷显得颇为拥挤。
周琅找了个空档趴在船舷查看,袭击者数量并不多,显得零零散散,而且从沙滩上往东方曙光号攻击,速度大受影响。可他们却接连不断,三三两两的赶过来。迎接他们的就是一通枪响,每一次都有人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科林作为军官也站在船舷边,他并不参与攻击,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佩剑,穿着整齐的制服,宛如一根旗杆,他确实就只能起到一个旗杆的作用,现在这种程度的攻击,用的上的手段不多,对方的表现明显是一群乌合之众,这边自然无法用攻击密集阵列的排枪攻击,只能让士兵自由攻击,而且大炮也用不上。对方不但参与攻击的人不多,而且零星攻击,好像添油一样,来多少也攻不下这艘船。
哈拉尔也在船上,他指挥自己的手下参与防守,但他的手下表现并不出色。哈拉尔作为一个老船长,他不是一个人孤身加入周琅的公司的,而是拉来了一整个团队,大副、水手长等都是他的人,这也是他为什么可以轻松架空周琅,并不仅仅是因为海上船长负责的惯例。这有点像后世大酒店的后厨承包制,整个厨房往往都是一个厨师长承包下来,他走的话,又会带走一整只厨师团队。
来自未知对手的攻击,科林手下的雇佣兵就能轻松对付了,哈拉尔因此也没有参与,只是让自己的手下帮忙配合,从船舱里搬出一桶桶火药、子弹等。而且他的手下也确实不擅长使用火枪,哈拉尔的手下中,有十来个炮手,都是欧洲人,是他几十年来培养出来的,但步枪这玩意,在海战中用的并不多,虽然都会用,但还比较生疏。
噼里啪啦的枪声响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停了下来,当然周琅感觉到时间很长,可怀表确实只走过了半个小时。
来攻击东方曙光号的敌人已经不再出现在沙滩上,反倒是一群群从沙滩上往码头上逃,那些没有逃的,都躺在沙滩上,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有的在哀嚎着。滑膛枪时代的火枪,确实不太可靠,这一通噼啪,可以确认倒地不起的敌人竟然只有七八个,而哀号的最多也就十个左右,打出去的子弹都上千了。
眼见对方停止了攻击,也许看到商船的防护能力后会被吓住,也许会不死心再次来攻击,谁也说不好。周琅、可怜和哈拉尔三人临时聚在一起商议。
“我建议派十个人下船,在沙滩上列队,与甲板上的士兵一起夹击对方,这样更有利。如果可能的话,拆两门炮下去。”
科林说出自己的建议。
周琅想了想否决了:“敌人不明,光线不好,还是在甲板上依托地利防守吧,拖到天亮在看看。”
周琅提出的保守建议,科林想了想也没有反对。
哈拉尔则一直保持沉默,显然在这里修船是他力主的,而周琅一直在反对,现在周琅的话应验了,果然遇到了危险,这让他心理受了打击,没有底气在跟周琅争辩。
但他不提意见,周琅却开始见缝插针,利用他的心理,直接给他安排工作。
“哈拉尔船长,你把船员们都组织好,熬过今晚就好了。不求他们能拿枪打仗,只要他们不乱,能帮点忙就帮点。如果像上次风暴时候一样,只能帮倒忙。”
哈拉尔点点头默认了。
预计中的第二波攻击一直没到,对方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他们有持续攻击的能力,而且还打算继续攻击,就不应该中断,而应该利用人数优势,持续不断的攻击;如果他们想等一个更好的时机,那就不该贸然攻击,让敌人打草惊蛇。或者他们更高明一些,用持续不断的袭扰来疲惫敌人。可他们什么都没做,仿佛放弃了攻击一样。
但周琅这边可不敢放松,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他从东印度公司买了两百只步枪,装备所有人都绰绰有余,但使枪的人不够,就只发下去了五十支步枪,除了科林的四十个雇佣兵,水手只有十人拿到了步枪。可是两百支步枪全都装填好了,这是英国制造的十分成熟的滑膛枪,准确性确实让人诟病,可性能稳定,威力也不俗,打中了基本上也就完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铅丹钻进人体之后,几乎没救。
一个小时后敌人都没有攻击,船下的沙滩上哀号的敌人也渐渐没了声息,显然都死了。
让人窒息的平静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此时已经到了深夜,接近凌晨。
事实上敌人同样感到窒息。
就像周琅认为的那样,高鹏他们这些人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个时代的满清绿营兵早已腐朽,而台湾的绿营腐朽的更为厉害。就在不久的五六年前,林爽文的起义几乎席卷了整个台湾,彰化、凤山这样的县城都被攻占。农民起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不但能攻占州府,连台湾知府都被打死,可见绿营是比农民军更乌合的一群乌合之众。后来清政府从福健调来了大军才平息了叛乱。
高鹏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手下有几斤几两,所以高鹏在看到蕃商的武装之后,就不打算动手,可黄老二插了进来,将他逼上了梁山。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主动攻击,精明的高老二更没有派手下送死,之前冲击蕃商船的是他们从左营城里拉来的一群地痞流氓,以及帮会打手之类的角色。
当然他们也没有这么蠢,他们的目的是杀人越货,而不是派地痞去送死,之所以攻击草草收场,是因为说好的鱼帮没有到。本来大家约好的,鱼帮从另一边包抄,这边让地痞们佯攻,可佯攻的攻上去了,包抄的却没有出现。
高鹏和黄老二俩人大怒,死人并不多,况且是十来个帮会打手和地痞,关键是让蕃商有了防备,他们的怒气全都撒到了渔村的鱼帮身上,可鱼帮的船已经出发了,是去包抄的,他们现在觉得鱼帮的人耍了小聪明,很显然打算让他们拼命,最后捡现成的。
“把魏把头的家小都给老子抓起来,派人去海上通知魏把头,告诉他天亮前看不到他们拿下蕃商的船,他就是通番!他的小老婆和姑娘也用不着了,老子会好好照看的。”
高鹏在左营一带作威作福已久,知道如何让这些地头蛇驯服,而且在这些人面前,他有他的威风。
“老高,别逼的紧了。告诉魏老大,还是说好的那样,大家两头夹击,不过这次得他们先动手,我们听到枪响会派人上去的,得了好处有他们一份。”
黄老二在一旁劝说,此时他才开始信了高鹏的话,这群蕃商确实有两把刷子,很扎手。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来摸一摸这烫手的山芋,因为出了事儿,是在高鹏的地盘上,他不用担风险,可得了好处却是平分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已经是丑时,高鹏他们终于听到蕃船上响起了枪声,知道魏老大那边动手了。
“老高,该让人上去了。”
黄老二提醒高鹏道。
高鹏却看了看旁边一个矮胖的黑脸汉子。
这黑脸汉子面色不悦,他正是关庙赌场的老大六爷,人称鬼手六。
高鹏没少从鬼手六手里拿好处,那群鱼帮却是一群穷鬼,给他的孝敬就少多了,过了今晚他还得在左营混,犯不着过于逼迫鬼手六这样的地头蛇。
“在等一等,万一我们上去了,魏老大他们又撤了,可就把我们坑了。让大家在等等,养精蓄锐,争取一次拿下蕃商。”
现在上的都是左营的人,黄老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中暗暗鄙视高鹏成不了大事。
枪声噼里啪啦的响了半个时辰后,高鹏才在黄老二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让鬼手六派手下打手去冲。
但已经吃过一次亏的鬼手六留了个心眼,派出去的人只冲了几十步,而且非常缓慢,在对方发现后放了机枪,就嚎叫着逃了回来,连说蕃子鸟枪厉害,一打一个准,还专打头,兄弟们冲不上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鹏这边还没商议好,无论用什么压力,鬼手六只一个劲的苦求说冲不上去,反而建议让两个把总派大兵上去,还不等他们扯皮完,枪声都停了。
高鹏气的大骂,甚至扇了鬼手六一个巴掌。黄老二却冷笑,认为高鹏是在做戏。
两个把总也终于商量是不是让自己的手下也上去冲冲,不等他们扯清楚,远处的天已经有些亮了。
俩人互相指责,甚至发生了争吵。
“不对,天没亮,好像起火了!”
站在码头上的两个把总停止了斗嘴,顺着奎四的指点看去,蕃船那边的两广一闪一闪,还真的像是着火,而不是天亮了。
高鹏顿时大笑:“魏老大果然是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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