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见了麦草青青,心中本已好奇。
此时又见了那些马蹄坑和绊马麻绳布置的井然有序,好奇心更胜。
禽滑厘后面的弟子都凑过来,看着那些麦色啧啧称奇。
他们很多人是第一次履及中原,以为楚地与中原不同,顿觉大开眼界,纷纷询问。
楚王曾好以蛮夷自居,如今附庸数国、灭数诸姬,隐有小西周之势,早已不如此自称。
可终究非是中原,文华物盛多有不及,固有此问。
禽滑厘自认博闻,三十年间跟随墨翟纵横齐鲁楚越,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墨者兼爱天下,又认为贱无恒贱,自不能直接招呼那个配弓带剑的孩子,只能走过去见礼以问。
禽滑厘走过去,那孩子立刻警觉地看着他,可随后却问了个让禽滑厘觉得啼笑皆非的话。
“老人家,你的铜剑是真的吗?”
一边说,那孩子还举起了自己的木剑,挥舞了几下。
禽滑厘解下铜剑,拿手一弹。
他手指力大,只是一弹,长剑嗡嗡作响。
正是一口上好的越国剑,发出虎啸之声,剑身上更有丝丝寒意,不知道曾杀过多少人。
“你听,这可是真的。你的便弹不出声音吧?孩子,你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了,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该回答。”
那孩子点点头,笑道:“适哥说,一等于一,等价而换,交以相利,本该如此。”
禽滑厘听这孩子说什么适哥的时候,便猜到这个叫适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冬麦和马蹄坑的缘由。
待又听到什么等价而换、交以相利的时候,脑袋里嗡的一声。
一方面,一个村社孩子怎么可能会懂这些词汇?
另一方面,这交相利之类的说法,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之后,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哪里能不震惊?
连一旁的孟胜都小声问道:“先生,这……这孩子也是咱们墨者?”
孟胜看这孩子,大约十三四岁,还未长成,握着木剑的手多出一截手指。
这身衣服显然也不是如他一般舍了曲裾刻意穿的短褐,而是分明就是平日的穿戴,可身后却背着一支下了弦的短弓,却又不是这样家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了。
禽滑厘听孟胜这么一问,之前想要问的问题也全然忘了,摇摇头正要发问,那孩子忽然又道:“老人家,你们是墨者吗?”
禽滑厘微笑着,却没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墨者啊?”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身旁的孟胜道:“适哥说,有人穿短褐是因为穿不起直裾曲裾,有人穿短褐则是因为天下人还都穿不起直裾曲裾所以在天下人穿不起曲裾之前自己也不穿。有些墨者是穿得起却不穿的人。”
听了这样一句话,禽滑厘拍手称赞道:“好啊!你这个适哥说的极好。”
墨者只说要穿短褐,但却只有少数人才明白为什么要穿短褐,禽滑厘觉得甚至自己身后的那些弟子也未必有几人能如这孩子说的明白。
心头对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更为好奇,心说难道先生在商丘又收了一名弟子?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是我的同窗同门?
于是又问道:“那你的适哥告没告诉你怎么分辨谁是穿不起,谁是穿得起却因天下人穿不起而不穿?”
那孩子哈哈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道:“适哥说,看指甲就好。穿不起的人,不留指甲,指甲里全是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个小哥留着指甲,干干净净,却穿着短褐,显然是穿得起却不穿。这便是咱们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我虽年小,也是懂的。”
小小年纪,却说什么说知之术,听得禽滑厘和一众弟子哈哈直笑,忍不住亲近起来。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说道:“适哥说,有人装富贵,有人装身贵,有人装勇有人装仁,却唯独没人装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说跳就跳,又要非乐节葬,装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没什么好处。以此说知,那你们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厘低头看着这孩子,郑重地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墨者。”
孩子一听,笑的将木剑放到一旁,说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们远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热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适哥回来,非要说我不可。”
禽滑厘正要问问关于适的问题,听这孩子一说,看来是这个叫适的人离开了。
心说难道是已经去了商丘?
都说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们身后那人到底有多么高大。如今在这村社乡野之间,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对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后那人又是什么样呢?
想到这,便想着早些去商丘,见见先生新收的这名弟子。
反正这冬麦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问那人就是了。
于是问道:“你那适哥去商丘了?”
孩子摇头道:“没有,适哥带着好多人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已经去了好久,并不是去商丘。”
“拉石头?没去商丘?拉石头作什么?”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么没听过《乐土》呢?拉石头是做一种东西,可以把麦子的皮和里面的面分开,这样麦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适哥说,做出来后,就像是雪花一样的颜色,咽下去嗓子一点都不痛。《乐土》中说,那叫磨。”
禽滑厘当然没听过什么《乐土》,有心多问,又觉得有些不对。
“墨者不讲吃穿,他怎么还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出身儒家,后来叛儒,有些话却还是张口就来。
那孩子以为禽滑厘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学字时候一样,恭谨地回答道:“适哥说,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钱,那么墨者当然不会去吃糙米。这就和穿短褐是一样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贵族们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适哥则负责让庶农产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麦面米粒的时候,便是乐土了。”
禽滑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世人都说子墨子喜欢穿破衣服,哪里是他愿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买不起啊!”
身后的一众墨者也都纷纷点头,觉得自己以往所学的道理,竟然还不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这里毕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亲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厘已然相信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必是墨者,而且若这些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来是不下于公尚过那样的人物。
可听闻这个叫适的人并没有去商丘,而是去滨山拉石头去了,一时见猎心喜,心痒难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着快些抵达商丘,现在却也不急于一时,正要好好了解,便道:“如你所说,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声,就要在前面带路,回头还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一头小猪吃食的时候呛死了,适哥说把猪阉了之后吃起来就不腥臊了,你们正好喝碗汤。”
禽滑厘闻言,心说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见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说,天志无穷,万物相通,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得太多,有人参悟了天志便可举一反三。
当初公尚过就曾得过子墨子这样的评价,称其领悟了道理和事务的本源,以至于无需再看一些书的地步,难道先生新收的这弟子,又是一个公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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