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说到这,不自觉地笑起来道:“这也算是适你所说的,利用君和权臣贵族的矛盾吧。你的矛盾之说,倒是很有用。”
众人哈哈大笑,适颇为自得地说道:“若是只做沛地事,宋公乐于如此。但不管怎么样,先生,您是不可能做执政、相、上卿或是令尹的,那样就是让怎么成矛,而让君侯与贵族携手为盾了。”
墨子想到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想到自己行义几十年一直曾抱有过的幻想,慨叹一声。
“适,本来我想着,你用剑、射弓的本事,都不强。就算是你弄出的火药,投掷的时候你也只是中人之资。我本想着,你和高孙子、巫马博留在沛地,主导沛地之事……”
“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跟着一同去商丘吧。在去之前,先把沛地的事能想到的都尽可能做完。”
“守商丘,不只是我们墨者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商丘城内民众、贵族、六卿、宋公之间的那些龃龉。你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在商丘能做许多事。”
适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用剑的本事实在稀松,恐怕都未必如跟随公造冶学了两三年的六指。
他也知道战争无眼,很危险,连楚王这样的高位都被射瞎过眼睛、令尹之类的高官都被半夜摸进帐篷强迫结盟。
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参与到这一场守城战中,而且一定要想办法立下足够的功勋,让很多墨者知道他即便本事不济但也不是怂货,更希望能够立下一些军事上的功勋。
适也知道,如今墨者已经默认沛县就是墨者最后的巢穴了,所以一定要经营好。
从墨子的话中,适觉得墨子对于自己的治理才能很认可,否则不会想到让他和巫马博、高孙子留在沛县。
同时也能感觉到墨子已经逐渐认识到宣传鼓动的重要性,有时候这些东西不亚于数千精兵,所以才希望适也一同前往商丘。
商丘围城战,可以预见会持续很长时间。
商丘作为此时就可以称作千年的古城,自有其雄伟之处。楚人知道墨者的存在,也未必会选择围攻,或许真的要持续十个月甚至更久,引动新一轮晋楚争霸。
这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沛县的冶铁作坊刚刚建立,那些新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小规模推广,可以说一切欣欣向荣。
而幼苗又是最脆弱的,墨者想要维系住这个“巢穴”,就必须慎重经营。
这一次守城战,只会带领沛县的那三百义师,外加一些基干墨者,加起来不过六百多人。
就算冶铁事需要用半征召劳役的方式进行,但距离沛县的极限动员力量还差得很远。
冶铁事是五户抽一,而非五丁抽一,这不是变法之后的秦国,没有强制分家,因而还有更多的潜在力量。
如何利用这些潜在的力量巩固墨者在沛县的立足,这是墨子、七悟害、以及适等部首都必须慎重考虑的事。
一年的时间,太漫长,许多事必须提前定好基调。
这一次召集墨者高层的会议,本就是这个意思,从参加的人数上来看,算是一次扩大会议。
适之前考虑过许多,墨者内部也有进行过讨论,因而此时便不遮掩。
“我觉得这一年,主要做两件事。”
“一个是挖掘灌溉沟渠;另一个就是私田的地契和变革沛地井田。”
“挖掘沟渠,如今条件已经成熟。铁器工具优先满足沛地的需要,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挖掘起来要比别处容易。”
“当年夫差都能令人挖掘邗沟,那时候估计还是用铜、骨、石,现在有铁,又不需要挖掘一条邗沟那么长的河,并非难事。”
“也未必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但一定要尽快开始挖掘,哪怕是分成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完成,但不能因为看起来难就不去做。”
“我们毁掉了巫祝,总需要一个水旱不忧的存在。”
墨子点头同意,说道:“你曾说,邺地的西门豹曾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知始’,这话到底对不对,就看沛县的这条沟渠了。”
此时西门豹正在北方经营魏国插入赵邯郸、中牟两城楔子的邺,修水利的事西门豹确实是这样感慨的:民众愚昧,他们乐于见到成功,却不能够去想成功之前要做的开始。
从沛地经营冶铁作坊的事来看,这话便未必对了。
适对此笑道:“西门豹说的未必错,我们的办法他在邺地用不了;但一样,他的办法在如今的沛地也用不了。”
“这便是宣义部的作用,让民众知道为什么要去做、做了后会有什么好处。而宣义部的话能被民众相信,又因为墨者的确做了许多利于他们的事。这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挖水渠的事,宣义部已经做了准备,这个不必担心。具体的河方数、水渠的方向,也提前有过准备。”
“夏收之前、夏收之后,都可以发动民众做这件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要在夏收之前、墨者前往商丘之前做。”
“因为这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要联系在一起做。”
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做,另一部分人此时还并不知晓。
但很快,适就阐明了自己的意思。
第二件事私分公田、承认私亩、征收私亩税、改军赋为税、改征召兵为义务募兵制,这涉及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触及利益,如杀人父母。
墨者需要手中有一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本地受到侵害的贵族的反扑。
不是说要分贵族的地,这没必要,而是斩断农奴和贵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就足以让那些小贵族拼命。
原本公田、赋田作为贵族所有,上面的农奴归属于土地,他们需要为贵族履行封建义务:种植、收获、开垦、狩猎、采冰、烧炭、建筑等等。
君主将这些公田、赋田赐给贵族,换取贵族履行对君主的军事义务,因为车战存在的条件下,驷马战车的拥有者其实和封建骑士差不多。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战车上放箭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驶战车冲击的,这需要脱产的军事贵族。
而步兵没有完全崛起之前,没有战车,就没有军事力量。用一百个徒卒的劳役,供养一名下士,这是极为必要的。一辆战车用好了可以冲开一百多训练低下的徒卒。
一旦改私田制,铁器又出现,墨者又有钱财和利天下之心,那些原本依附在土地上的农奴一定会想办法逃亡,墨者敢收拢,那就算是正式和本地小贵族翻脸。
一个一辈子只能做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另一个可以成为自耕农,还有大片的草地荒原可以开垦……这都不需要太费脑筋推算,就能知道后果。
旧贵族希望继续保持原本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取最多的收益。
这和墨者觊觎他们的土地没有太大的关系,墨者觊觎的只是那种人身依附关系。
随着铁器的出现,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可以被打破。看似只是打破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实则是农奴的大规模逃亡,而没有农奴的土地是不能获得收益的。
很简单,你把农奴解放成自耕农,你们墨者提供铁器和贷款让他们去开垦,那我们贵族就算还有土地,有个卵用?难道我们自己去种地?
你们墨者承认私田,改革封建义务,提供贷款和铁器扶植大自耕农和小自耕农,农奴纷纷逃亡到那些荒地去,没人给我们贵族种地,我们的地还有价值吗?
农奴脱离了人身依附,驷马战车后面没有徒卒,我们就带着一辆车去履行对君侯的封建义务?没有军事优势,我们凭什么获得特权?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墨者可以做的很坚决,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的封建军事义务。
魏国已经开始变革军制了,步兵方阵已经开始逐渐成为战争的主力。
墨者可以做的很血腥,因为墨者不需要这些小贵族作为基层管理者。
墨者的学校虽然初建,但是小小的沛县已集中了大量的可以被称之为“士”的人才。
就要坚决,又要血腥,还不能让外部势力干涉,最好的时机就是楚人围宋、宋国大贵族无暇顾及沛县的时候。
而这个基础,就需要墨者手中有一支随时可以镇压的武装力量。
三四百名墨者、外加三百多严苛训练的沛县义师,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沛县的小贵族。
但是一旦大量的墨者离开、义师前往商丘博取一个沛县的自治地位,小贵族或许会找到机会反扑。
征召劳役用来冶铁的农夫是一支力量,而如果能以挖掘水渠的名义将沛县的动员力量抵达极限,则可以保证绝对的优势扑灭任何的反扑。
按照沛县万民法的基础,法理上其实墨者没有资格管辖沛邑的贵族,因为他们没有签名承认十二草帛法。
但如今力量足够、时机够好,要是还琢磨着那些可笑的法理和合理性,墨者现在就可以解散了。
墨者说,贵族的封建权利不合理,讲清楚道理之后请贵族签名承认……这显然是可笑的。如果认死理觉得贵族不承认不签名,那么就没有合法性……墨者也不用想着利天下了。
先干了再说。
这是适的想法,也是墨者高层基本同意的想法,因而可以在不惊动那些小贵族的前提下,先将民众以挖掘水渠的名义集中起来,到时候分发武器,强制那些贵族放弃公田封地上的封建权利。
脑子清醒点的,墨者可以不折腾他们,让他们衍化为经营性地主,让他们转型为新生产关系下的剥削阶层。
脑子不清醒的,墨者有一万种办法鼓动那些公田封地上的农奴逃亡。
正如适当初和任克的辩论一样,土地没有人的耕种,是可以产生财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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