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繁琐的礼仪,正是墨家所反对的。
然而墨家现在还没有能力让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也只能在双方贵族王公都能接受的范畴之内,采用以往的规矩。
只是这规矩,也不再是周天子有力量时候的规矩了。
既然周天子先坏了规矩封三晋为侯,那么有些规矩也就不必那样死板,虽然还不能彻底毁坏,但是打打擦边球还是可以的。
在礼崩乐坏之前,朝聘之礼的规矩极多,是要保证天子体系之下公侯伯子男的区别的。
如今宋楚成盟,是以两个对等邦国的身份来进行盟誓,这些规矩也就不可能完全遵守。
如适在沛县乡校做校介一般,真正的朝聘之礼也是需要介为副使的,副使的数量取决于爵位高低。
公爵,包括京畿之内的三公是要有七介的,而子爵男爵只能拥有三介。
若全然按照之前已有的规矩,楚人只是子爵,这一点是楚人所不能接受的。
如今违背周礼,也没有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来攻打,情面上还要遵守,这种擦边球的事便可做的肆无忌惮。
宋国为三恪公爵,既然要和相聘,楚人也自然应该派出七人的使节前来,以此作为双方对等谈判的基础,以示双方的平等地位。
从国力上讲,楚人已经称王,但是宋国却是承认周天子体系而非承认小西周的楚国体系的,因而双方也都只能接受以公爵之礼相聘。
楚王称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国却没有这个胆量,宋公若是敢称王,免不得又给三晋找了一个进攻宋国的借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走形式,楚王这边便寻找七位大夫出面,从军营带着礼物前往商丘。
按说双方的礼仪应该是楚国派出七介之后,宋公要派遣士前往边境迎接,然而靠近都城后换由大夫迎接,宋公在宫室门口亲自出迎。
在宫室迎接后,要将七介待到宗庙之内,在宗庙之内和七介谈话。
而且七个人的话,只能是七个人说完,不能一个人说完,宋公必须要侧耳倾听,面朝向北,听完之后还要先表达对对方君主的谢意。
之后就是招待他们,宋公需要亲自敬甜酒给七介,再由七介还礼,之后在七介离开的时候,再将玉璋还给七介。
这一套礼仪下来,需要两天的时间,最终定下的,也是在宋国的桐门之外举行会盟,双方弭兵。
墨家在守城战结束的瞬间,就自动成为中立的第三方,因此其中的警卫戒备工作,也应该交由墨家众人筹备。
无论是宋人警卫还是楚人警卫,双方都不能放心,墨家的信义来做这件事正是合适。
再者,这时候也不可能直接将楚王释放,墨家众人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这个理由也算是众人可以接受的借口。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公造冶向楚王传达了成盟的条件。
整个盟誓过程中,警卫工作全部有墨家来负责,双方都不能带近侍,除了自身的佩剑之外,都不能着甲,必须穿着华服。
楚王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墨家众人已经退了几步,允许楚王的一些近侍庖厨之辈靠近服侍,但是绝对不可能在成盟之前退走。
如今墨家已经成为宋楚之外的第三方,楚王也只好接受这些提议,问道成盟的底线后,公造冶也说了一些。
前几条都是可以接受的,后面关于沛县附庸于宋与沛县的货物通行宋楚的事,引起了楚王的兴趣。
熊当便问道:“昨日夜袭之时,你们那些闪光如雷鸣之物,是何人所制?”
公造冶当即讲了一遍当年大禹治水涂山女娇、开涂山轰鸣天志的传说,楚王将信将疑,感慨道:“如你所言,这是天志,可这天志总需要有人掌握。”
问过之后,他忍不住想到墨家的那些传闻,又想到铁器牛耕稼穑三禾之事,忍不住问道:“莫非此物也是你们墨家之适所先掌握的天志?”
墨家本来也不准备用火药装神弄鬼,公造冶直言不讳道:“正是他。”
楚王闻言,叹息一声,想到那日一见的山川天下图,又想到那些可以改变各国力量内政的器物,称赞道:“此人之才,不可捉摸。墨翟大能,能聚天下之才,不下当年仲尼啊。”
公造冶面部微微抽搐一下,儒墨死敌,只是墨翟也对仲尼极为尊重,他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道:“您贵为王公,有土万里,却不能够聚集天下的英才,您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吗?”
“有人以俸禄为宝,有人以珠玉为宝,可也有人以利天下行义为宝。您可以聚集那些以俸禄金玉为宝的人,先生却能聚集那些以利天下行义为宝的人。”
“人皆爱金玉,而凡有利天下之心者多是有才之士,这是您所不能够做到的。”
楚王笑而不语,知道墨家众人总是喜欢和君王贵族讲道理,这些道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可却没有办法做。
明日才能走完成盟的形势,楚王知道今日已败,不再想若是如果之类的想法,只能借此基石想想未来。
听公造冶讲过道理后,楚王又问道:“你们所知的天下大势,都是适所讲述的吗?这样的才智之士,我是希望能够见一面的。”
公造冶只当楚王看中了适所掌握的那些天志机密,笑道:“墨家自有规矩,能说的可以说,不能说的便不能说。”
“适其人,利天下之心不可撼,不求私利,您所拥有的宝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而论及利天下,您又是不及先生的。”
“再者,若是墨家有人坏了规矩,自有惩处之法。我墨家能够进您五步,那么难道就不能血溅于适身上吗?”
“请您不要再这样想。”
楚王闻言,大笑道:“你们那些利天下之物,自然会传于天下,我楚之万里亦在九州之内,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已与你们巨子成盟,弭兵休战,商丘城下成盟,三年之约便可遵守了。我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呢?”
“墨翟当年游说楚齐宋越诸国,又说我楚宫好细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让我好利天下的时机吗?你自派人去传达,你们墨家既然有规矩,见与不见,又岂是你能决定的?”
虽处在公造冶五步之内,楚王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公造冶却也没有发怒,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即刻遣人回去禀告巨子。”
说罢,选派了几人,回商丘将楚王想要与适面谈之事回报。
楚王见那几名墨者离开,心中长叹口气。
他之前就想要和墨家众人密谈一些事,但是因为墨家的一些理念太过骇人,之前又多次宣传一些对贵族不利的说法。
适又在几个月前在楚王帐内,大肆挑拨楚王与贵族的关系,甚至就差说贵族们赶紧抓紧时间搞阴谋,别给楚王加强集权的机会之类的明示了。
当时处于敌对状态,楚王却不愤恨,只是对墨家众人颇为好奇,对于那些将矛盾挑拨出来的清晰条理也极为赞赏。
等到后来铁器、牛耕、天下图、登天之灯之类的东西展示出来后,楚王更加渴望墨家所掌握的这些技巧。
再到昨夜火药爆炸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后,当沛县义师挺着戈矛冲到他五步之内后,他更是对墨家众人的才能充满了向往。
之前,他没有机会和墨家人密谈任何事。
因为墨家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极为诱惑的果子:引得人心动,却又知道里面有毒。
尤其是月前在帐内挑唆了贵族和王权的矛盾之后,这枚果子更是难以下咽。
听起来一切都有道理,楚王也明白自己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希望能够加强王权。
这便是诱惑。
可是,若是当着贵族的面约见墨者,在密室相谈,那又相当于告诉贵族我就是要对付你们了,咱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了……
这便是毒。
现如今,楚王被俘,他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一件之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而且,此时此刻,他不怕墨家人刺杀他:如果想杀,此时就能动手,又何必刺杀?
加上这时候秘密会面,贵族们又不能知晓,能够将他们的猜疑降到最低。
未必要从适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楚王只是觉得哪怕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也不枉此谈。
若是能够说动墨家入楚,想办法帮着他加强集权、清理封君,那是最好不过的。
月前帐内,墨家在挑拨的时候,就给出了楚国变法的几种套路,让贵族极为恐慌,却也让楚王深以为然。
当初适在楚王帐内让人转述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十几年后吴起变法的内容,最是契合楚国的局面,并且是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因而当时一说出来便让楚王心动不已。
若非当时很明显就是在挑唆贵族封君与王权的矛盾,楚王只怕当时就想留下适来一场密谈,询问天下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楚王心想,墨家就像是一条鱼。
有鱼肉,鱼腹,当然还有鱼刺。
自己雄才大略,缘何不能吃掉鱼肉,而把鱼刺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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