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与跳蚤之说,非是妄言。
田子方当年指责公子击不该骄傲的话,多年之后公子击学以致用,用来指摘吴起作为士身份出身的叛逃可能。
士除了骄傲和才能,什么都没有,于是哪里都能去。
况且,莫说是跳蚤,就算是依附与皮的毛,叛逃之事也常有之,不得不防。
正所谓惟楚有才,惟晋能用。
当年楚国叛逃的申公巫臣、差点叛逃的伍子胥祖父、因为家恨叛逃的伍子胥这些人,都算是有封地的贵族。
申公为县公,伍举为椒大夫,这些人都可能叛逃,又何况这些游士呢?
楚是魏的心腹之患,吴起的才能魏国人尽皆知,在场之人无人能够承受吴起叛逃或是被王子定收揽的后果。
可是,吴起已经是西河守了,再往下又能给他什么样的奖励呢?
做相,公族贵族们反对,魏成子等人皆有大功贤名,下一任相必是魏成子。
中山国被灭后,魏斯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已经有贵族反对。
封公子击为中山君的时候,魏斯一次饮宴中便问群臣自己算不算是仁德的君主。
大夫任坐便说,攻下了中山国您不封给自己的弟弟,却封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什么仁德啊?
这件事看似只是一个劝谏或者是无心之言,可实际上却是魏成子一系公族和贵族对于魏斯多用游士而不满的体现。
作为回报,亦或是作为公子击即位安稳的考虑,李悝一死,或者魏斯一死,那么相位必须要交给魏成子,以及后续的公族人物。
以此来换取公族贵族们的稳定和支持,以免出现叛乱等情况。
换而言之,吴起的西河守,就是顶点,这种局面之下不可能再提升了。
魏斯明白,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可以制得住吴起,或者说敢于用吴起来压制那些公族贵族的不满。
可现在,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该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了。
楚国王子定出逃,宋国政变内乱,这一切在给魏斯带来兴奋希望的同时,也带来的深深的警惕——关于自己死后继承人问题的警惕。
用游士,必怒公族,他知道吴起的才能,但却因为公族贵族们的不满而不敢用,更不敢在自己年老之时用而留给儿子一个混乱不满的朝堂。
李悝的谋划极好,魏斯也明白楚非是田氏内乱项子牛之祸、越人北上包夹之下的齐国,更明白自己的儿子未必能够快速地战胜楚人。
李悝说的很清楚,两年之内,若能攻破方城越过楚长城,迅速逼迫楚人成盟,入王子定达成一系列的合约,反过头来以极大的战略优势答允墨家的中原弭兵,再全力压迫秦国,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但是……魏国不能给吴起相位,被逼急了的楚国只怕会给吴起一个令尹之位,尤其若是在入王子定一战名动天下的情况下。
功巨而不能赏,那又怎么办?靠什么来说服吴起不能赏赐?明确地告诉他,为了公族的平静?他能接受吗?
魏国的变法还不彻底,公族们的势力已经膨胀,所以这个最为完美的计划,根本不能用。
城内流传的关于吴起的谣言,魏斯不信,却又不得不警惕。
吴起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可以杀妻求将、可以母死而不丧的人,到底能否一直安心地做西河守?
游士名声若起,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天下之君哪个不欢迎?
在场众人面对公子击的话,无言以对,尤其当年教育过公子击士人最为骄傲的田子方,更是不可能说出什么来反驳。
魏斯犹豫许久,终究做了决定。
让吴起继续守西河,不调动吴起为帅,而是尽快派遣使者前往韩国和郑国,调和郑韩矛盾,组织韩魏郑三国联军,以王子定的宣称权对楚开战。
至于赵国……魏斯已经放弃,只要他们别在后面捅刀子就好。
…………
天下风云的变幻,永远是人们猜不透的。
原本看起来将要实现的中原弭兵,因为楚王遇刺一事,变得扑朔迷离。
一轮新的晋楚争霸,即将展开,战争的阴云已经在中原弥漫。
楚国榆关,阳城桓定君之子正在拜访一位儿时的友人,墨家的孟胜。
作为禽滑厘最优秀的弟子,作为墨家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孟胜在墨家数年前改组之后,就已经算是被适排挤出了墨家的中原决策圈。
名义上他是楚地墨者的负责人,然而墨家的中央在沛县,不断轮换的人员调整,不断派遣来或是派回去同义的墨者只认同沛县的七悟害和巨子,或是各部部首。
这种排挤是无形之中的,是墨家改组之后的正规程序,孟胜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原本的历史上会是第三任巨子,也就对于这种悄无声息的排挤毫无知觉。
在墨子没有去世之前,孟胜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巨子。
甚至于即便墨子去世,还有禽滑厘,还有七悟害,这些人都是一世人杰,孟胜自觉不能及。
由是,他作为楚地墨者的负责人,已经算是墨家内的风云人物,虽不比那些在墨子身边的人,却也可算是三代墨家众的第一人。
只是,墨子的亲传弟子中,还有一个年纪比他更小,这几年也如流星一般活跃的适,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孟胜既为贵族,父辈又算是桓定君的封臣,自小与阳城君之子交好,阳城君之子来拜访他也并不突兀。
况且,如今榆关这里正在筑城,负责修建的正是墨家的一些人,用以烧制砖石调和泥浆,加强城防。
楚王被墨家俘获、与墨家盟誓利天下之类的传闻,早已经传到了这里,孟胜的身份也就多出了一层平等的感觉。
阳城君嫡子这一次来,是希望孟胜以私人身份出面,帮助楚人巩固榆关的城防。
榆关距离郑都不过数日,郑国内部的消息楚人早已知晓,负责榆关防务的阳城君紧张不安。
郑人已经开始动员,准备出兵,以入王子定的名义进攻楚国,不承认楚王的合法性。
武阳城作为卡入郑国的一颗楔子,必然是首当其冲。
而这一次三晋的反应也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方城鲁关一线,不可能调动太多的兵力至榆关一线,以免被三晋打穿南阳盆地,夺取楚之精华。
榆关之师人数不多,在熊当死前,郑人是楚人盟友,而且是有共同敌人的盟友,楚师驻扎榆关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可现在郑人忽然翻脸,榆关的情况也就变得岌岌可危。
使者来报,景氏贾、舒氏共已经率领一部分王师北上支援,但尚需一段时间,只能期待阳城君能够靠着榆关之师抵挡住郑人的进攻。
郑人经过驷子阳的变革,战斗力是有的,几年前刚刚在黄池击败了韩国,兵锋正锐。
阳城君明白在景、舒两族的援兵到来之前,不能够与郑人决战。
可是,榆关与郑,若是疾驰一两日便可到,想不想决战不是他能决定的。
郑人这一次反应极快,因为郑人希望在三晋出兵之前,先得到足够的利益,反正三晋是肯定出兵的。
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反击天下震动,又有火药等武器,更有对抗十二种攻城的全部经验。
即便孟胜没有墨翟做转射机、籍车、火甬的才能才智,但是守城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阳城君嫡子因此来拜访孟胜,希望孟胜可以出面,组织城防,或者从墨家得到足够的支持。
孟胜在犹豫,因为他知道墨家和楚王之间的盟约内容,这是早早就派人讲述清楚的,他这个墨家在楚地的负责人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内容。
三年之约,三年之后弭兵会成,墨家才会帮着参与弭兵会的国家防守,并且认定主动进攻的那一方是不义之战。
然而,继承权之争,到底算不算义战?
这一点孟胜有些疑惑。
阳城君嫡子没有在是否义战这件事上与孟胜争论,只是说道:“此事不论义战与不义,终究郑人先出兵侵我武阳。你我朋友,这是以私义请你,非与利天下有关。”
“难道你与我之间的情谊,竟不能够说动你吗?”
“入了墨家,你难道就不是孟胜了?就没有朋友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听巨子的吗?你吃饭喝水难道也需要得到你们巨子的允许吗?”
“在不害天下的前提下,这难道不是可以出面帮助朋友的吗?”
这里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是辅佐的那种朋友。
商丘一战,孟胜若为楚人,仍旧是阳城君的臣属,但作为墨家弟子,他已经可以与阳城君嫡子平坐了。
阳城君嫡子与孟胜早就相识,两人可谓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的境遇不同,孟胜才投身墨家。
这些年,若有难处,阳城君之子也多相助其家,对于孟胜也向来以礼相待。
刚才的那番话,让孟胜隐隐心动。
的确,这件事终究是郑人先出兵,楚国即便不算是义守,也算得上是被攻伐的一方。
既不是害天下,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出面,帮助阳城君守榆关,似无不可。
孟胜正在犹豫的时候,一名墨家弟子姓徐名弱者,不顾礼仪而入,在孟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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