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叔羽与那两个年纪最小的伙伴在城墙上冲着城下众人跪拜一下,也不久留,纵身跃下了不到两丈高的城墙,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跳入荆河涉水而走。
是日,滕城城门紧闭,越人按照参与盟誓之人提供的信息,大肆捕杀。除了一些在城外居住的,以及逃走的滕叔羽等三人外,没有参加告密的盟誓参与者尽数被杀,屠灭数家。
越人有备而来,很多人来不及抵抗就被杀。
可滕叔羽却靠着火药和一些伙伴逃走,沿途还杀伤了二三十余越人甲士,这让滕地的越人贵族鸷大为不安。
他知道那些可怕的武器正是来自墨家,原本只是听说,今日许多越人甲士确亲眼所见,知晓了这东西的威力,不由大惊。
本来只是派人知会越王,尽快出兵救援,人数数千就足以。如今再看,只怕非是那么容易,急忙再派人前往琅琊,只说需起大军前往。
城内屠戮了那些内应之人后,他又急忙准备守城,只待能守得住,到时候越王亲率人前来自己就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守城手段不高,只能派出斥候探查临近宋地的情况,又集中百姓不准他们轻易出城,城门紧闭,只准上午出去砍伐柴草。
又让越人收缴城内的粮食,城内不敢抵抗,民众心中怨恨,多有不满者。越人便将不满者杀戮,以此威慑。
…………
滕叔羽逃到沛县的时候,已是三月中,面容憔悴,衣衫破烂,早已没有了第一次来沛县时候佩剑游士的模样。
他一来,便找到墨家众人哭诉,只说城内事泄,越人大肆捕杀,自己只能逃亡。
墨者多唏嘘,适心下暗喜,他知道滕叔羽组织的那些人中,肯定会有一些重义轻生的士。
只是他们重的义,并非墨家的义,墨家占据滕地根本也不是为了复国、复原本的制度,而是为了推行墨家自己的义。
那些“重义”之人值得钦佩,但他们重的义不对,因为他们认为的“义”就是恢复滕国旧贵的统治,这样的人将来墨家在滕地变革他们肯定也会反对。
适出面安抚了一番滕叔羽,便有墨者通知适,巨子召集委员,商讨出兵之事。
实际上出兵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粮食军械甚至跟随出征运送物资的民众也早就开始动员组织,只不过没有用开战的理由。
理由很多,比如演练,比如挖掘水渠等等,这些年一直在做,民众的组织度很高,几日之内就能组织起足够的人数。
三旅之师一直也都是脱产训练,随时可以开赴滕地,两地之间距离也不远。
所差的,只是宣传,以及最后走一个形式得到民众的“公意”。
因为墨家现在还没有完全和旧贵族旧规矩翻脸,直接喊出要推翻旧天下建立新天下这样的行为此时真的不敢,那就需要换一种宣传方式。
既可以得到民众的许可,又不会被天下诸侯震惊反对。
这种宣传就落在宣义部的身上,也落在了被墨者带回来“求学”的姬特身上。
不是墨家还看重“血统”,而是如果没有这份“血统”,那就是和天下诸侯宣战。
越王可以灭滕,诸侯可以征战,大夫可以上位,上卿可以分晋,但是却不允许出现“选天子”、“选君王”这样的事。
所以这份血统不是给民众看的,而是给天下诸侯看的。
血统还算纯正的姬特来到这里已有半年多,就在乡校求学。
上午和一些孩童或是一部分加入的墨者或是游士学习基础的文字,下午的时候一般都是适给他讲道理……
隔三差五的讲一番,持续了半年,姬特也明白了自己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是个墨家找来的牌位,用来堵住天下诸侯之嘴的牌位。
姬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牛,一头沛县牛马场中的牛,说起来的时候人们总会谈论一下这头牛的血统是不是那头最为雄壮的公牛……除了牛马,沛县的人并不讲血统。
偏偏他觉得自己是人,又觉得自己在沛县就像牛马,因为很多人会背后指点说:“这人的祖父是滕国考公”……一如那些在牛马场指点牛马无二。
他琢磨了一下适说的那东西,发现就算复国,自己也真的只是一个牌位。
权力根本不可能给他,而是说要集“公意”选百官令尹,制定法度,而滕侯这个位子……只负责礼仪祭祀或是最终签订一些决议——而且那些决议他没有制定权,最后只是走个流程印上印玺而已。
毫无实权。
若说是自己是成王,令尹是周公?貌似还是不对,有点像,可是仔细一听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若是按照那样的规矩来,根本涉及不到君权和什么询政院之类的权力争夺。
他自己知道自己毫无根基,在滕叔羽狼狈逃回沛县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血统也毫无什么号召力,没有能力争权也就不可能争。
滕国原本的公田和公室田,按此时的道理,肯定是理所当然属于他这个未来的滕侯的。
但是墨者却告诉他,这并不理所当然,就算按照《周礼》来看,小国君主的俸田是有数的,无非就是倍卿之田。
既然要借他这个牌位,那些就要堵住一些人的嘴巴,总不能说把他这个牌位请过去然后真的如他所言“自食其力君民同耕”,那非要让天下贵族诸侯合力反对墨家不可。
如今墨家既不想完全招惹诸侯的不满,便不得不从诸侯表面上遵从的《礼》中找出足够的借口。
《王制》曰: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
这种九数之学,算起来似乎有些麻烦,但是好在适整日鼓吹自己九数天下无双,于是就帮着算了算,很快得出了答案。
滕国既然小国,按照这么一算,滕侯所拥有的“禄”田就应该是十倍下大夫之禄,也就是二十井。
正常二十井是一万八千亩,但是因为墨家变革要剥离公田制度和农奴绑定土地的制度,所以每井只算原本公田的禄田百亩,也就是滕侯所拥有的禄田理论上两千亩。
而又因为这亩是周亩,是人力亩,而非牛耕亩,所以折合成正常的墨家度量衡的亩数只是三分之一,也就是六百亩。
于是适在算完之后,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姬特,说是这六百亩土地呢,就是你滕侯的禄田,复国之后会从越人占据的公田里划出来的。
但是公田劳作制度要被取消,井田要被废除,这是利天下利滕国的,所以这六百亩土地没人帮你耕种。
你呢,要么雇你之前所做的“助耕”者耕种,你自己经营。
要么呢,这六百亩土地你可以租赁出去,让别人租种你的土地经营,你就收一下租金。
不管怎么样,拿下滕地之后,那些公田中只能分出六百亩给你,其余的都会分配给民众。
当然,已经修筑的宫室,所有权还是归属于他这个滕侯的,至于是否有钱修缮,那就和别人无关了。
如果询政院能够通过给你修缮宫室的法令,那也可以,只是姬特一听就知道这很渺茫。
这也算是给足了天下诸侯面子,总不好真的让这位滕侯自食其力。
适也明确表示,要用墨家的义,墨家才会出兵帮忙。
姬特心说我可没想复国,是你们主动的,但是这件事怎么也比我给人助耕要强,所以我当然答应。
再说都已经这样了,我不答应怎么办?滕地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们让滕叔羽宣扬我要复国,越人哪能容得下我?我逃亡鲁国楚国,人家也根本不认我这个旁支公子,再说我连匹马连辆马车都没有,哪里像个贵族?
到头来我若不答应,就只能在这里求学,然后安安分分地在墨家的作坊里做工……
虽说那就是个牌位,甚至摆上块木头说这木头有错叔绣的血统,似乎都丝毫不影响滕国的运转。
适又告诉姬特,沛县不少滕地逃亡过来的农夫,还有在义师中从军的,所以总要师出有名,因此希望姬特以滕国继承人公子特的身份,当众宣读一篇誓言,以作出兵的请求。
誓言的内容无非就是他认可墨家利天下百姓的道义,决定以墨家的道义和天志在复国之后在滕地进行变革。
变革的内容包括破井田开阡陌、改变税制、改变劳役制、允许私亩、尚贤选贤、集公意为上、变革法度、赏罚明确等等。
具体怎么改,一切以沛县为样板,无非就是多出来一个拥有六百亩禄田吉祥物侯爵的君主。
换句话说,他这个侯爵在复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改革。第二件事就是聘用墨者为相邦进行变革,而墨者会集中民众公意,推选人选议政、立法改制,然后他就可以歇着了。
因而当墨家确定如果不下雨就在三月二十三日出兵的时候,适第一时间找到了姬特,把之前和他说好的那些事又重新陈诉了一遍。
姬特笑道:“我曾为公子,后为农夫,如今又要复国为侯。遍观天下,有流亡的公子,也或许有过做过奴隶的上卿,却不曾见过曾做过农夫的侯爵。我这也算是此时天下无双了?”
适很满意姬特的态度,笑回道:“这都是为了滕国,你难道不知道墨家的道义中……”
适还没说安,姬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背诵了一番诸如尚贤、利天下之类的道理,以示自己完全明白、十分知晓、绝不会忘。
见此,适大笑,递过去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说道:“既如此,那就请出面宣读盟誓获取众人对你复国的支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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