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三日后,大军依旧驻扎在营寨内,适也一直没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没有羞辱,只不过如礼制上那样以贵族之礼对待王侯的态度确是绝对没有的。
那日大破越人之后,骑兵尾随其后突袭了越人距离战场七里的营地,俘获了一些驻守营地的越人,又夺回了大量的贵族随军携带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都要登记在册,严禁私人私藏,军纪使然,无人敢动,也不需要什么以儆效尤之类。
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贵重之物,但以此时而论,还是越王翳的那口剑最为贵重。
剑身三尺,剑格的两面镶嵌着玻璃,上面书写着“越王翳自用剑”六个字。
镶嵌的玻璃是蓝色的,正是诸夏极为昂贵的钾钙玻璃,越国的工匠已经可以烧制钾钙玻璃,但是数量极少,秘而不传。
越国的勾践剑剑身上,也镶嵌着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剑和勾践剑的样式类似,极为漂亮,铜剑上镶嵌的钾钙玻璃更是让这口剑的价值简直连城。
适看了看缴获的那些战利品,却没有在意这口被庶轻王俘获的价值连城剑,而是盯着一件水晶器皿发呆,此时水晶或叫水玉、或叫玉英。
越人多以珠玉为上币,对于玉器和水晶器很是喜爱。
几个负责登记的人看到适盯着一件磨的很光滑透明的水晶器皿发呆,不由好奇。
他们知道适这样的人,或者说大部分墨家的高层,少以珠玉为宝,死后又薄葬,又要节用,而且墨家的理论就是积累投资发展的那一套,适据说又是跟随两位夫子学习的时候见过很多惊世之物,因而看到适盯着水晶器,不免都觉得古怪。
适把玩着那件很精巧的水晶器皿,不免想到了后世吴越之地出土的那个逆天文物水晶杯,想了一下,与旁边负责登记的那人说道:“你记一下,来个人捧着这个去,我去问越王翳点事情。”
身边的警卫过去拿起那个水晶器皿,适上前在登记单上签了一下名字,又叫人去知会一声,喊来一个人陪自己去看一下越王翳。
此时沛县那边还没有给来决议,适不能单独和越王翳谈判,因为他必须遵守墨家高层集体商讨的决议作为底线,才能约谈。
之前谁也没想到能抓住越王翳,甚至对于这一战能不能打成歼灭战都难说,因而之前也就没有讨论过。
这几年适跟随不少贵族出身的墨者学过一些雅语雅音,又怕越王翳和自己交流不畅,还叫了一个出身越地的墨者。
一行人进入到关押越王翳的房间后,有些憔悴的越王翳盯着适,问道:“你就是适?这一战墨家义师的主帅?”
适点点头,发现越王翳也只是憔悴,并没有什么一夜白头之类的惨状。此时交战,除了韩国杀过郑伯之外,很少有直接弄死对方国君的事,越王翳倒也不担心墨家要杀他,只是担心国内的局势。
越王翳看着适,哼声道:“你不过鞋匠之子出身,墨家尚贤又说平等,你能为主帅,足见墨家毫无传统,不讲礼仪。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你们墨家想要世人平等?这怎么可能?”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便曰: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以万民制法,又说什么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以致世人皆天之臣,我且问你……”
“若人平等,若有法度,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口口声声要利天下,可你们做的这一切,却是在亡天下,却是在害天下,却是在让天下大乱!没有贵贱,何称天下?”
“我在营寨中又见到女人,行那牝鸡司晨之事,墨家恐不能久啊。”
他还要说几句,却发现适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盯着他。
翳贵为越王,生平都在讲礼的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适根本懒得搭理越王翳在这说这些废话,举着那个水晶器问道:“此物原来是你所有?”
语气兵不客气,丝毫没有一丝对他血统的尊重。
越王翳打眼一看,正是一件玉英器皿,笑道:“你不如墨翟远矣。当年先王以五百里封地聘墨翟,墨翟拒而不受,以义为宝。想不到墨家之中也有以玉为宝之人?”
适摇头道:“玉埋于地下万载,无人玉不过是石头。昔年卞和于荆山泣玉,后楚文王派玉匠剖璞,方得和氏璧。墨家不以珠玉为宝,但却把那些剖玉的工匠技艺看作宝物。”
“我只想问,这些玉英的匠人,琅琊可有?此物又是从何而来?”
适看重的,是这座水晶器皿表面极为光滑,很显然经过了加工,但是加工的痕迹肉眼无法发觉,光滑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没有气泡、没有杂色的玻璃。
能磨水晶的人,一定可以磨玻璃。玻璃他可以尝试着烧制,或者可以直接用水晶,但磨制水晶的技术就不是他能够掌握的了。而玻璃,可以算得上是近代科学的母器,更是最容易直观打破天地神秘的神物。
可是越王翳听了适的话后,一脸不屑道:“昔年徐州会盟后,天子遣使封先王勾践为越伯,越已非蛮夷,行中国之政,兴中国之礼……此时天子尚在,周礼便为规矩。你乃庶民,见王不拜,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
适嘿嘿一笑,知道越王翳这是在找麻烦,或者说在试探一下墨家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嘲笑了几声,说道:“我只怕你这个越王,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朱勾弑父上位,天下皆知。如今你被俘,君子军俱被义师所灭,难道你就没有儿子兄弟?你的儿子兄弟,难道不会以‘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上位?”
越王翳脸色一变,适的这番话正是他一直最担心的,而适比他想的更为“阴险”,用了一个“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若是传出去,正给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上位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候说,为了越国的利益,换个君主,以杜绝墨家以君王的性命为要挟索要太多,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越王翳忍不住问道:“你们墨家欲要如何?”
适摊手道:“子墨子言,世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所以,我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你做个交易。我问你答,然后你才能够问我,我再回答。你觉得如何?”
适随意地坐在一旁,越王翳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件玉英器,乃是先王灭郯时,鹧鸪的宫室之物。”
适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鸟的名字,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跟随的一名贵族出身的墨者急忙解释道:“那是末代郯子的名字。”
适奇道:“鸟名?”
那墨者点头道:“郯国乃是少昊之后。少昊以凤鸟为族,后成帝,皆以鸟名为官职。子孙后代,也以鸟为名。”
他也没有多解释,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典故。
后世韩愈做《师说》,曾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郯子便是那时候的郯国国君,子爵,是少昊之后。
当时在一场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啥你们的祖先少昊,弄得六官之名都是鸟名呢?
这就像是祝融原本是官职,最后变为火神的演化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变化。从上古经历了夏商,很多文化也逐渐遗失演化。
郯国却保留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历史,郯子告诉说,从前黄帝以云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云命名;炎帝以火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火命名;共工氏以水记事,他的百官都以水命名;太昊氏以龙记事,他的百官都以龙命名。
黄帝之时,六部已经有了雏形,但不是以户、吏、兵、礼、刑、工或者是司徒、司马、司寇这样的名目。诸部以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等为名目。
而到了少昊的时候,少昊以凤鸟为尊,而且也处在部落联盟的形式,就以各个部落的不同鸟类族徽作为官职名。
譬如燕子、伯劳、野鸡、鸽子等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周时的司徒司马等等这些官职,职责未变,只是名目变了。
历代君主,也都是以鸟为名,鹧鸪正是郯国被越灭国时最后一任君主的名字。
其时年轻的孔子听闻了此事,感慨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认为一些学问竟然需要在四夷才能找到,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学垄断知识”垄断局面的打破——这些学问,原本是天子官学才能够学到的,但孔子竟然也能从四夷请教,甚至远胜于官学垄断的内容。
郯国是这一次墨家要借“复国”之名代行其政的九国之一,那墨者略微解释,适也放心了。
郯国被灭,距今不过二三十年,想来那些工匠并未死光,一些技术也没有失散遗失。
他又问道:“这些能够雕琢玉英的工匠,琅琊可有?”
越王翳点头道:“藏于工官,并不外传。”
适心中更喜,心说看来与越王翳的交易,还得加上一条了,这些工匠于今后可是无价之宝,配合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理,与这些工匠的技术结合,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了有技术磨制水晶的工匠、有知道磨制水晶可以做什么的人,那些原本需要千年演化“无意中”被发现的东西,可以更早出现。
越王翳见适脸上露出喜色,心道:“难道此人喜好玉英?”
但心中所想,却不问,而是问道:“我既答了你两个问题,我也需问你两个问题。”
“你们墨家到底要如何对我?又将如何对待我的越国?”
适郑重道:“墨者之法,凡大事必集众意而商,定于同义,事方可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越国。”
说罢,他自反身离开,只留下一脸愤恨以为适“小人尔”的越王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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