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因为除了相信之外没有别的选择,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点给那个中年人的,也是点给自己让自己放下那些不安的。
是啊,墨家已经承认了费国国君的变更,并且会履行非攻之盟,已经到了这一步,齐国纵然干涉,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那沉默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像是在送行,不知道是谁,将一罐烈酒洒向了被束缚羁縻的十几人。
中年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落下的酒水,辣辣而微苦的感觉在舌尖蔓延,然后用一种很小很小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地瓜酿的,有点苦,不如玉米的好喝。”
随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几十个、上百个,也可能上千个声音同时喊道:“君子!走好!”
舔过了酒的中年人冲着人群挤出了一个笑容,前面腿还发颤的年轻人仿佛被这声送行带来的力量,双腿居然不再颤抖。
君子……
这是个很好的称呼。
这是赞美的称呼。
二十年前,在武城提及君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曾子。
五十年前,病危中的曾子垂死之中惊坐而起,因为想到了自己身下铺着的席子,是大夫才能享用的。
自己不是大夫,若是继续铺着这样的席子,那是违背《礼》的,那将是人生中的污点,将不再是君子。
于是病重垂死的曾子让人将身下的席子撤换,并说自己不是大夫,而且没有在大夫的任上死去,不能够铺大夫才能用的暖席。
其后曾子病逝,此事传出,在这个儒学盛行的城邑,人人都认为曾子是君子,而君子就是曾子这样的人。
一直到潡水之战前。
潡水一战破城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增加,墨家依靠着纸张和印刷术掌握着舆论,依靠着“利民”之心为民众谋利,点点滴滴、许许多多、铁器牛耕、良种稼穑这一切,配合着墨家的宣传。
到今日,终于有民众冲着这些将要被车裂的人,喊出了一句“君子”。
墨家还未喊出“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推翻天下一切的豪言。
不是因为庄屩尚未自立、陈王远未出生,想要找总能找到别的人代替,只是因为时机不允许。
亦或许放眼天下,墨家的义终究还是下流,墨家眼中的君子可能并不是天下主流眼中的君子,但至少在武城,民众们认可了墨家关于“君子”的定义,并在十余年的时间赶走了原本定义的“君子”。
君子两个字,还是那么写,只是君子背后的义,却已不同。
譬如英雄,墨家词汇中的英雄和天下如今所谓的英雄不是一回事。
譬如仁义,墨家词汇中的仁义和天下如今所谓的仁义不是一回事。
墨家要做的,不是争霸天下,而是要移风易俗,重塑善恶对错。争霸天下与之相比,那是一件很渺小很渺小的事,渺小的争霸天下不过是沦为了手段而绝不是目的。
曾几何时,君子是贵族公子的代称,那是血统决定的。
你不是贵族,便和君子无援。
百年前,仲尼开私学,君子不再和血统绑定,成为了一种精神升华的完美士人。
围绕着“仁”和“礼”,曾子死前撤换了僭越的暖席,这便是君子。
十余年前,墨家崛起于泗上,君子的定义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围绕着“义”和“利”,那些编写的课本上的种种故事,或真或假:为民之利而尝百草的神农氏为君子;为止秦之人殉、活祭的聂政是君子;劫盟齐桓而救了齐鲁数万士卒的曹沫是君子;栉风沐雨为利万民而修水利的大禹是君子……
甚至于,那些在村社几年教书育人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在村社传授稼穑之术为民能果腹的无名之人是君子;那些为穷究天地之秘苦研天志的人是君子……
君子还是那么写,但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君子。
如今民众高呼的一声君子,被绑缚着即将去死的人都笑了。
于中年人听来,那是胜利的号角:墨家之愿,是要天下移风易俗,墨家之义临于天下。战争,暴力,最终是为了义和利,而现在义已经达于武城,纵齐魏军来,又能如何?
于年轻人听来,那是死前的宽慰: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不但是自己认为没有错,便是武城的民众也不认为有错,自己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民众的呼声愈发的猛烈,持兵刃的私兵甲士用力地驱赶着民众,保持着通往街市的路可以通行。
那些在远处的贵族,一个个瑟瑟发抖,如同是在春日里刚刚出生的雏鸟第一次听到了雷声。
只是这雷声终究没有化作暴雨。
十几个人被拉到了街市中心,行刑之人将绳索套向了那个中年人,一名贵族站出来诉说了一些这些人的“罪行”,中年人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话,嘴角依旧带着笑容。
当贵族最后的没有丝毫力量的唠叨结束后,中年人将头伸向了即将把他的头用马车拉断的套索,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贵族。
当手脚也分别被捆住的时候,中年人忽然问道:“哎,你们知道吗?泗上议政定法,刚刚取缔了侥、车裂、腰斩和肉刑,但是死刑并未取缔。”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那些从各处逃亡到武城的贵族们浑身一颤,中年人却不再搭理这些人,而是冲着那些围观的民众喊道:“民众们……”
当他刚喊出三个字,在远处的贵族立刻跳起来,用极为紧张和焦躁的声音喊道:“行刑!行刑!别让他喊出来!别让他蛊惑贱人!”
坚韧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匹的背上,伴随着几声嘶鸣,中年人的身体被分为五块。
那些之前双腿一直抖动的年轻人看着裂开的中年人和地上还在蠕动的内脏,回过头冲着那些民众弯腰说道:“我刚才双腿抖动,不是害怕,这的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抖,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怕死啊!”
然后他抢在了排在前面的一个人之前,先把头伸进了套索,闭上了眼睛……
…………
行刑之后,贵族们齐聚,面带忧虑之色。
“民不可用,武城恐难守。”
“墨家已经发声,禽滑厘宣告墨家承认公子峦之政,并要履行非攻之盟。”
也有人道:“齐侯已然决定出兵,魏侯也说要出动武卒……如今魏人虽未动,可齐人已动!”
“如今你们也看到了,此事已不可解。若依新政,你我封地俱无,与庶民何异?不若拼死以搏。”
“齐人来,便归齐,只要保我等封地。魏人来,便归魏,只要保我等封地。”
“武城不可弃,若弃武城,你我皆无兵卒,只身逃亡,纵然齐魏出兵,你我又凭什么还有封地呢?”
“野外决战,又难敌那些暴民。只有用连坐之法,困守武城,以待齐人之援。”
“齐侯已命梁父大夫星夜来驰,农兵两万,不久即能抵达。”
“魏成阳之师亦不久远,齐国大军正集于临淄,兵车千乘、勇士万千。”
“墨家虽强,亦不能敌齐、魏联军!只要守住武城,便如当年公孙会之守廪丘,守住廪丘,他才得以投身于晋为廪丘大夫,仍封廪丘。”
“守不住武城,你我无兵、无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到时候齐魏便夺回城邑,难道还能够分封于你我吗?”
众贵族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死守之外竟无别的办法。而且如今之事,你死我活,真要是武城被破,他们都要死。
今日的行刑,本想着是示威于民,让民众不敢轻动,却不想民众虽然不敢劫持法场,但是却高呼那些人是君子。
指望这些人自发的守城?
真要是大军围成,只怕这些今日不敢劫持车裂行刑的民众看到城下万军聚集,便来了勇气,打开城门也未可知。
当年武城一战,墨家破城之速骇然天下,如今只能加固城墙,以为死守。
现在墨家并没有出兵,因为只是在履行非攻之盟,可是一旦齐人出兵,以墨家言必行的一贯形象,也必然会出兵。
好在善于攻城的墨家现在还未出兵,费国都城那边铜炮又少,也只能围城,届时齐人一来,便能守住。
等到大军齐至,齐魏韩三国联军未必就不是墨家的对手。
“或可守!或可守……”
就像是自我安慰一样,这些贵族们喃喃自语。
虽说若是武城不守,他们可能会失去封地,但终究真要是守不住还可以逃亡齐魏,总还有后路。
…………
彭城。
持续了许久的制法大会仍在进行,但今日彭城却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集会的内容就是支持费国的变革、承认费国的新法新政。
被组织起来的民众聚集在冒着浓烟的冶铁作坊群附近,不断有年轻人登上高台,高声讲述着自己对于费国之变的理解,许多退役回去的年轻人希望能够重新征召从军,去对抗可能的不义之国的干涉。
激昂的民意之后,却是墨家高层的自信,没有签发重新征召的命令,甚至连粮食管制之类的政策都没有出台。
一切如旧。
因为墨家这边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中山国复国之战已经开启、魏国出兵赵国正欲围困邯郸、楚国在陈地练练推进,分兵欲重取榆关……
正是因为这些确切的消息,禽滑厘才在十余日前高调宣布,墨家认可公子峦上位执政符合于“义”。
魏国现在是狐假虎威,假借的是文侯时代的威风,齐国依旧相信魏国可以维持一场四线战争。
可墨家经过集体商议和分析之后,确定魏国现在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没有能力和齐国一同干涉。
区区一个齐国,还不用进行总动员。
许久没有穿上戎装的适,如今穿着一身戎装,他已经被集体决议为反击齐魏干涉的西线主帅,东线预防齐国沿东海方向和越国南迁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的负责人是公造冶。
今日便要先行出发,前往义师已经集结的滕城。
如今通信手段落后,必须要亲临前线。
禽滑厘等人送行之时,禽滑厘道:“胜负之数,胜是必然。只是有大胜、有小胜。”
“若只是击溃齐军,兵临长城,齐人罢兵,那也不过是小胜。”
“若大胜,便要让那些年轻的旅帅、师长,以及你身边的参谋、那些许多年没打过仗只是在军校中学习过的孩子们成长起来。”
“教会他们。以备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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