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到了梁父,这商贩便去了城中一处售卖食物的店铺,对话几句后,便自己书写好的纸条于暗室交给了一人。
走的时候,却和其余的商贩一样,依旧赶着牛车,上面重又装满了货物,尾随在齐国大军之后。
或是这样,或是那样,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渠道,从临淄到平阴再到成阳,或明或暗,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这张蛛网的最中心便是滕地。
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
齐国之外,魏国南线的大军出大梁,进攻了楚国的阳夏,楚王立刻回师选择和魏人对峙,魏国与楚军在阳夏对垒,谁也没有先行进攻。
韩国在颍水囤积重兵,作出威胁楚国边关汾陉的态势,同时又将部分主力集中在阳翟,准备趁机讨伐郑国,趁着魏国这一次有求于韩的机会,意欲借机吞掉郑国的部分土地。
中山国复国之战如火如荼,公子挚只是将兵力集中龟缩在一些城邑守卫,借助于那些商人的力量和魏赵之间已经交兵的矛盾,中山国已经在黄河支流的一些城邑站稳脚跟,正在征召大军。
赵国邯郸被围,魏西河军北上赵国,赵公子朝和叛军也在集结,做出了威胁中牟的态势。
种种的这些外部的情报,经过分析汇总之后,一一呈现到适的面前。
从外部环境上看,这一次干涉之战,魏国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再提供更多的兵力了,而且彭城那边也传来消息,魏国已经秘密派遣了使者,在和墨家讲“道理”,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信号:希望墨家不要参与魏楚之争。
外部的条件已然成熟,内部的机会也已经来临。
二月,鲁侯以费国大夫投齐,这是齐国内政事,同意齐国借路。
墨家立刻派出使者表示愤怒,鲁侯姬显以病为由,避而不见,只让公子奋出面去见墨家的使者。
鲁侯姬显当年为公子之时,墨子曾经建议过仔细考察,看清楚他们的为人,姬显能做鲁侯,也和当年墨子的那番话有一些关联。
公子奋倒是表示,自己的父亲实在是不能够明白非攻之义,自己倒是理解墨家的愤怒,但是自己终究是臣是儿子,只能够劝说却不能够让父亲改变主意,而且父亲又生病,实在不人打扰云云。
实际上则是鲁侯也派人秘密和齐国方面接触,表示鲁国并不认同费国的暴乱,而且担忧会危及到鲁国境内。
姬显年纪已大,这样一来,若是齐国胜,那么鲁国依旧可以选择作为齐国的半附庸国;而如果墨家获胜,到时候公子奋也可以被墨家支持,不至于翻脸。
齐梁父大夫率领的两万军队进入鲁国境内的当天,墨家便高调宣布,齐国进入了非攻同盟的边境,并且强烈要求齐人退回。
如是再三,齐人只当听不到,仍旧“据理力争”,之说费国那些大夫投齐,那么这就是齐国的土地,齐人经过鲁国那是借路,不是入侵。
随后齐国将球踢到了墨家这边,齐人的使者从鲁国沿路的各国城邑大肆宣扬,只说:那些大夫到底是费国之政还是齐国之政,这是墨家和齐国的争论。但是,鲁国无辜,如今正值春种时节,鲁国无辜之民若受兵灾之苦,实在不忍。
因而希望如果墨家认定那是费国之事,不防在费国交战,不要让无辜鲁人受到牵连。
这消息一路传播,沿路皆知。
墨家初始沉默,数日之后终于也派出使者沿路宣告:齐国入侵费国虽然无理而为私欲,但是鲁国无辜的话终究还是对的。
墨家既以利天下为己任,那么就不能够不考虑鲁国民众春种时节承受交兵的苦痛,故而宣布不会出兵在鲁国境内与齐国交战。
同时最后通牒,希望齐侯能够反思这是一场不义之战,若是能够在边境退回,那么也算是幡然醒悟,否则墨家就不得不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正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时齐鲁泗上众人,皆赞墨家仁义之心,又多咒骂齐人假惺惺,不少人说墨家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是田氏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只怕齐人一定会越过边境。
也有一些士人闻言,叹息道:“墨家,正是妇人之仁,非是大仁,竟被自己的义束缚了手脚。如今齐人之心,天下皆知,墨家却还严守非攻之义,不集结大军在鲁国境内消灭梁父大夫率领的齐军,等到齐人进入武城与费国贵族会和,死伤更大……”
到三月初,墨家宣布不会出兵鲁国与齐交兵、以及盼望齐国能够悬崖勒马的消息传遍齐鲁泗上,将球又踢回了齐国那边。
然而齐国最终还是没有“悬崖勒马”,也或者说墨家从未指望过只靠讲道理就能让齐国悬崖勒马,三月初,齐国梁父大夫的援军进入到武城。
同日,费国的新君季孙峦以费国国民推选的贤人所合议的结果,邀请墨家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驱逐齐人,希望墨家不要忘记当初的诺言。
同时宣布,为了便于非攻同盟更好地防御不义之君的攻占,费国将军事权交于墨家,由墨家统领军队,今后部分彼此。
几乎是同时,墨家宣布,将履行非攻同盟的义务,细数了齐国不义的几大罪状。
看上去墨家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机会,使得梁父大夫的援军与武城的费国贵族的会和,但却得到了天下士人的信任和尊重,认为墨家信守承诺,大仁大义,这件事上实在是找不出污点。
而墨家的宣传机器也全面开动,用诛心的方式,说齐国一开始说什么鲁国无辜之类的话,其实心中并没有鲁国之民,而是用了墨家的仁义之心来逃避梁父大夫被义师歼灭的下场。
这种诛心的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选择相信:短短几年前,齐国才刚刚攻打过鲁国的最地,那时候可没见的齐侯有什么爱鲁国之民的不忍之心。
表面看上去,这一场交锋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在权衡得失之后做出了选择。
齐国失去了大国的信誉,成为许多市井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坐实了墨家三观之下不义之君的恶名。
但是得到了最宝贵的时机,使得墨家义师集结进入鲁国,在鲁国击溃梁父大夫一事化为乌有,成功的和在武城的费国贵族们会和,使得武城的防御力量似乎可以阻挡墨家义师三个月的围攻。
反过来也一样,墨家似乎失去了在鲁国境内击败齐国干涉军的可能,赢得了天下的信任和赞赏,使得天下人认定墨家为了无辜鲁民,放弃了这一次难得的机会,宁可自己多死伤也不愿意伤及无辜。
虽说一些妇人之仁的感叹,军中也有一些情绪,但是整体上还算稳定。
实际上,墨家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在鲁国境内歼灭梁父大夫的这两万援军,或者说胃口太大、鉴于越国南撤三晋翻脸的时机想要彻底解决淮北归属问题的机会,故意放弃了这次机会,大肆宣扬。
就在这场交锋之后,墨家宣布对齐宣战的同时,魏国成阳大夫表示费国的事,他必须要管,不能够让魏国的土地沦落到他人之手。
在“没得到魏侯许可而基于义愤”的情况下,魏韩的一部分兵力集结在成阳,约有两万。
几乎是同时,墨家的五百多名基层官吏,迅速进入到费国南部,开始清查逃亡贵族的封地、财产、庄园等,统计人口、分发耕牛铁器,进行土地改革,组织开展春耕。
驻扎在郯地的义师第七师誓师后,迅速进入到费国,与费国都城民众组成的义师会和,在武城附近野战击溃了一小部分齐国和贵族的联军,使得他们退入武城防守。第七师开始清除那些从墨家手里学会了守城之术的人布置下的各种小城寨。
猛攻数日,不能破城,就在城外驻扎围困,挖掘壕沟,建筑营垒。做出了长期围困的态势。
四月初,墨家的主力开始频频向费国方向派遣斥候,大量的民夫沿着滕地向费国运送粮秣,义师主力作出了准备东援费国攻占武城的态势,驻守在陶丘的第三师退回方与,似乎想要和主力会和,不想面对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
而同时,齐国临淄方向的主力已经越过了泰山、汶水,朝着齐鲁边境行军,正是要支援武城。
平阴方向的齐国军队也集结完毕,沿着济水朝着成阳方向行进,欲要和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会和。
至此,天下已然大乱。
天下人的双眼都集中在如今的魏赵翻脸和泗上之战上,对于泗上的态势,许多人做出了判断。
从第三师沿陶丘退回到方与之后,能够知晓这些消息的人都作出了判断:墨家的第七师和费国的民众义师不能够攻下武城,墨家将守城的不传之秘当做天志传于天下的结果,就是自讨苦吃。
第三师从陶丘退回,那是要和墨家在滕地的主力会和,准备全力围攻武城,放弃自己的左翼泗水方向,力求在成阳的大军攻入泗水之前,攻下武城。
因为墨家引以为傲、天下皆知的,是他们的守城术,所以基于最正常的判断,就是墨家准备靠主力攻破武城,然后迅速修缮,在武城留下少量部队,阻挡齐国的临淄大军。
而主力在要在攻破武城之后,退回滕地,准备和成阳平阴方向的齐魏韩联军决战,从而依靠武城的防守、泗水的获胜,使得齐国退兵。
一时间,费国武城,成为了泗上之战的焦点,关注此事的人,都想知道:武城能够在墨家义师主力的进攻下,支撑到齐国的临淄大军抵达吗?
如果能够支撑到,那么墨家的局面就彻底危险了。到时候齐军主力在武城,有武城的防御导致的义师疲惫,一旦战败,那么成阳方向的三国联军就可以沿着菏水、泗水长驱直入,威胁墨家的腹地。
哪怕不能战败,而是平局,各自收兵,那么墨家的局面也一样危险。
到时候,成阳方向的推进,墨家必须要分兵防御;一旦分兵,武城方向的齐军主力又可以取得优势,墨家只能节节撤退,到时候等同于墨家的兵力被一分为二。
墨家想要获胜,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齐国临淄军团抵达武城之前,攻破武城,并且组织完成武城的防御,同时还要将主力再退回到菏水与泗水交汇处寻机击溃成阳的三国联军,而且还要保证留在武城的少量部队可以抵挡住齐国主力的围攻。
这种局面,在墨家以妇人之仁放弃了在鲁国歼灭梁父大夫的援军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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