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和溃逃不是一回事。
如今天下能够在距离敌军百二十步还能够稳住阵型,从进攻转为防御后退的军队不多,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也可谓是凤毛麟爪。
命令下达,鼓声一变。
前排的三列火枪手立刻驻足,将火枪平端等待命令。
后面的三列火枪手伴随着连长的命令,在原地转向向后,听从着一二一的喊声,向后退却了十五步后立刻停步,将火枪支好。
前排做好了准备的火枪手听到了号角后,这才收起火枪,列阵从两侧向后退去,退行三十步后再列阵。
矛手亦是一分两半,但却不像是火枪手那样交叉后退,而是后面的先行后退一段距离后列阵,前排的再退,依旧作为前队,重新整队等待火枪手准备就绪后,再继续后退。
就在后退了两轮之后,在前排的火枪手忽然发现天空中几个黑影飞过,接着就看到齐人的火炮阵地上铁球飞舞,一门齐军的铜炮被直接炸翻。
这一次士卒不再沉默,而是齐声高喊起来。
“是我们的炮!”
“妈的!那群乌龟一样的炮兵终于部署好了吗?”
“嘿!轰他娘的!让齐军也知道被炮击的滋味!”
十三旅的旅帅回头,原本空空的昨日挖掘好的炮兵阵地上,已经有两门炮完成了展开,剩余的十门还在忙碌。
齐人的火炮原本对准的是第十三旅,此时转向还需要重新调整角度,根本来不及立刻还击。
而且这么快的展开速度,那两门炮的炮手必然都是炮兵中的精锐,说不准九数与几何离开泗上便可以称得上天下无双也未可知,在加上些许的运气,第一次就干掉了齐人的一门铜炮。
第十三旅的士卒高呼的同时,他们后撤的脚步也比之前更加安稳,更加从容。
齐军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齐军的右军主帅没反应过来,而是主将反应过来再传递到军中作出反应,需要极长的时间,齐军的右军主将没有预判,已经错过了时机。
山坡上,齐右军主将木然地看着有条不紊缓缓后退、没有丝毫溃逃架势的第十三旅,闭眼长叹,慨然道:“真天下强军!若齐有五万义师,必纵横天下。”
“鞔之适用兵不过如此,中人之姿,依靠的也不过是义师之强。若无这样的义师,他又如何能够威震淮北东海?”
“潡水、最两战之后,宫中多论此人用兵不下司马穰苴……以我观之,若我有此等义师,我上我也行!”
身边将校皆点头,均想确实如此,若我等手下的乡农之兵能够如此,我上我也行,亦可以威震东海淮北、俘王斩将。
两军交战,难的不是击鼓进军,难的是从容撤退。
能够不把撤退变为溃败、士卒听到撤退的命令依旧维持阵型,若在春秋,有几千这样的私兵,便可以取一国之君而代之。
昔年控制隳三都,费邑邑宰公山不扰凭借一城之兵,避实就虚,直捣曲阜,逼得鲁定公逃亡隐藏;季孙氏行初税亩,征集了八千私兵,便可僭越分国而立费。
那些私兵未必能有义师如今的纪律性,却足以颠覆一国,齐军将校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
炮声仍旧,大军在前,明知仰攻易死却沉默行军,自动补齐被炮击撕开的阵线,这已经足够震撼。
而在阵前撤退,从容不迫,阵型不乱,更是让齐右军主将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更加确定这一处必是墨家精锐,墨家必是要主攻山丘。
眼看着第十三旅已经退了三十步,齐右军主将终于下令道:“步卒进击!火枪手弓弩手依旧列阵,以备墨家反扑。一旅不动,再旅如虎下山,冲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让弓弩火枪手上前攒射效果最好,但是齐军的军阵是方阵为主、弓弩火枪只是辅助,而且是大阵,机动性要差得多,不可能在匆忙之间转换阵型,只能选择让步卒直接冲击,借助山势一举击溃墨家的部队。
回望了一下中军方向,前来支援的部队已经还有四五百步的距离,若是能够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让山坡上剩余的步卒全部冲下去,波次攻击,不能让墨家在山下立足。
命令既下,在山丘上的齐人方阵即刻催动号角,朝着正在缓缓退却的第十三旅发动了冲击。
当真如下山之虎,突出一个快字。
可若快,阵型必乱;若慢,阵型不乱,第十三旅就要从容撤到了山下。
此时第十三旅已经退后了大约五十步,距离第一道营垒还有二百余步的距离,后续的两个旅就算想要支援也不可能抵达。
面对着齐人的反冲击,旅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营垒那里忙碌的工兵和炮兵、以及跑步靠近后正在整队的后续的两个旅,心道:“支援无望,若再后撤,必败。十三旅创建至今,我从连长的身份跟随适帅战于潡水,随公造冶援最救鲁,不曾一败。今日若溃,山下必危,义师不败之名自我而起!”
“撤必败,战则可胜。山丘狭窄,齐人借势而下虽如猛虎,阵型却不守。后续支援的齐军不能展开,只要能够打退这一波齐军,便可后撤。”
“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当为此时计。”
想到这,他抽出铁剑喝道:“全旅止步!火枪手预备!轮射之后,弃枪近战。矛手列阵,准备冲击!”
高喝之后,火枪手立刻整队,前排站立,抚摸着腰间的短剑匕首或是用来支撑火枪的斧叉,看着从山丘上冲下来的齐军,各自准备。
矛手站立原地,挺直长矛,前排穿着铁扎甲的头排兵或是补到前排空缺的已有死不旋踵之心的墨者,各自站立。
齐人呼和而下,气势汹汹,但却无阵型。
靠近到八十步左右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随后射击完毕的火枪手将火枪扔在地上,抽出短剑,伴随着司马长的号令声,向着中间靠拢结阵。
从八十步到三十步,火枪手完成了快速的轮番射击,皆持短剑匕首。
旅帅与旅代表都已经到了前面,鼓声急动,旅帅抽剑高呼道:“冲锋!”
越出阵前,先行一步,其后鼓声大作,矛手皆持矛高喝,挺身而前。
…………
十三旅的后方,已在营垒附近整队的两个旅气喘吁吁地看着山丘上的一切。
两个旅帅焦急地看着山上,也不断地回头看看后面是否传来了支援的旗帜或是号令。
第十四旅的旅帅叫来了第三个传令兵道:“你再去后面问问师长,去不去救!若是看到旗帜催动或是有号角声传来,立刻折返告诉我!”
那传令兵急着向后跑去,第十四旅的旅帅也快步跑到第十五旅那边,看到十五旅的旅代表后立刻道:“师长的命令让咱们在这里整队防守,可是兄弟部队在山上遇险,万一命令来救,到时怕是时间来不及。”
“不如这样,我们旅先整进攻队形,你们在这防守,若出了意外,你们守住。若命令让我们救援,我们旅便迎上去。”
第十五旅的旅代表也道:“我们旅这边也是这么定的,正要和你们商量。那就这么定了!师长怎么还不让我们支援?”
在他们稍微靠后的一侧,便是正在展开的十二门炮,炮手们也在观察着山丘上的情况。
可是没有时间让他们自己做出决定了,因为一名传令兵骑着马跑过来喊道:“师长的命令,让你们不要去轰击齐人的步卒,不用支援第十三旅,只要先敲掉齐人的炮兵!执行命令!”
这传令兵刚走,第二波传令兵又赶来,复述了之前同样的命令,炮兵的指挥官最后看了一眼在山丘厮杀的第十三旅,下令道:“目标,齐人的铜炮!各自准备,急速射!”
炮兵的更后面,是正在朝着营垒赶去展开的那十五门旅属小铜炮,儿再往后,才是六指所在的位置。
几名军官面色急躁地说道:“我们的意见,就算炮兵继续轰击齐军铜炮,但也应该现在就让第十四旅支援山上的第十三旅。齐人借山势而下,人数众多,第十三旅恐难支撑。”
六指摇头道:“能不能支撑,都已经于大局无补。我反对去支援。第十三旅是精锐,义师自商丘而建,旅级交锋未尝一败,我知道若是十三旅溃败,这义师旅一级第一拜的名头就要落在咱们师的身上。”
“但这重要吗?你们要明白,我们师的任务是什么。”
“现在让第十四旅接应,乱战之下,齐人也一样会支援,就在山坡上打成消耗战反复争夺?那里的位置,炮兵不能直接支援、骑兵难以威胁侧翼,把十四旅投入过去有什么用?”
“投过去,十四旅赶上去若是十三旅未败亦未胜,齐人也会增兵,我们师就和齐人焦灼在一起,谁也退不回来。到时候万一第十四旅也危及,是不是把第十五旅也送上去?”
他指着山丘道:“现在,齐人已经被我们调动,但是第十三旅之前没有炮兵的支援难以攻下山丘,齐人想要夺回山下,我们也需要给齐人更大的压力。”
“十三旅若是能最终退下来,必是今日一战的首功,进退有据,临危不乱,从容反击,必将扬名天下,不弱当年在潡水俘获越王的第七旅。”
“若败,便是退回来,我们师的名声有损,可是大局已定。十四旅和十五旅以及炮兵展开,做好防御,齐人夺不回山下营垒,我们可以做出两翼包抄的态势,让齐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翼,适帅那边才能一举大胜。”
“大局为重!”
“若是增援,齐人如何能有压力?十四旅上去,十五旅敢去席卷两翼吗?十五旅到时候就是死的了,只能在原地防御以备齐人顺势而下。”
“十五旅在原地是死的,两翼的第十一、十二旅就只能和齐人继续焦灼,也是死的。齐人的援军来了,我们就要在山丘上和齐人乱战焦灼,不断增兵。既不能威胁山下,也不能在炮兵的有效配合下拿下山丘,增援有什么用?”
“相反,十三旅在山丘接战,选择了反击,就算被打崩了,就算被歼灭了……营垒稳固,两个旅坚守,炮兵配合,齐人拿不下营垒,我们便可可以席卷侧翼,直接缓解十一、十二旅的压力,直接让他们面前的齐人溃退。这样一来,四个旅都活了,四个旅在山下,齐人能不怕吗?齐军主帅必是要将最后压箱底的私兵精锐都派往这边!”
“若支援,五个旅全是死的,全都不能动。不支援,就算十三旅溃败,我们依旧有四个旅是活的!只有随时可动,齐人才有压力。都被黏住,齐人怕什么?不断添兵黏住我们,让我们的炮兵无法发挥优势,让火枪手也无法发挥优势,我们死伤会更大!”
一直没有作声的师代表点头道:“我同意师长的意见。十四旅不动,炮兵继续展开先轰掉齐军的铜炮。大局为重,一师荣辱名声,不足以论。”
“况且,十三旅墨者极多,临机决断,向死而生,不退反攻,未必就会被击溃。只要能够压住齐人的一鼓作气下山之势,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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