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问名的家宴结束后不久,宣义部便快速地借此宣传起来。
杏儿和一部分高柳城内的、今年年内要结婚的女孩子一同,参加了第一批正规的、官媒的婚前教育。
本身旧礼也是有婚前教育的,性和生育教育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道德教育,所谓妇有四德,那都是婚前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新俗的官媒不教四德,反倒是妇女部的人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进行一大堆的“新四德”教育,诸如婚后如何面对纳妾、如何面对家暴等诸多问题,并且不断地灌输她们:婚后如果能去做工,最好去毛纺作坊做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内容。
这些东西杏儿多少也接触过,唯一让这些女孩子不太适应的,就是性和生育教育的一个陶土石膏的模型,据说这是泗上有名的医者秦越人组织人捏造的,泗上已经普及,高柳这里才刚刚开始。
不少人脸红之后,便开始好奇地听墨家的女性医者先生讲那些听起来有些羞涩、但听多了也就习惯的内容,包括一些很基础的为何怀孕、婚后生活清洁、养孩子哺乳等诸多学问。
…………
婚期的事,庶俘芈说的不算,得组织决定,因为这件事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宣义部新俗旧礼的样板儿,再一个就是他前往云中的日期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匆忙,可能要从云中回来才能结婚。
如果不忙,他也是希望提早把婚礼给办了,给姐姐和给泗上父母的书信都已经送出去了。
只是到了十月份,高柳城忽然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单单是有人从南边迁徙到高柳,更是大约七百多名墨家的干部来到了高柳,据说这只是第一批。
而且庶俘芈也见到了在泗上就听说过的孟胜,作为如今墨家内部的七悟害之一,他也来到了高柳。
这种忙碌不只是街上每日往来的那种忙碌,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仿佛大战爆发之前的那种忙碌。
可是庶俘芈在军中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军中的人也没有提前动员,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打仗。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但却知道个轻重缓急,知道宣义部的人也整日忙碌,便不好去问。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高柳城主管宣传的中年人找到了庶俘芈。
庶俘芈进入到那人办公房间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匆忙,一大堆的用牛皮或是羊皮捆扎包裹的文件堆放了半屋子。
等看到庶俘芈进来,中年人笑道:“等急了吧?”
庶俘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中年人道:“是这样,婚礼我看就定在下个月。你去云中的事取消,下个月你姐姐应该也会来高柳。”
庶俘芈刚要问去云中的事,宣义部的中年人道:“再一个,我是通知你一件事。现在到婚期,一直到过年,你最好不要和你妻子同房。”
庶俘芈不解,奇道:“宣义部连这个也管?咱们不是没有三月庙见之礼吗?”
“哈哈哈哈……”
中年人仰头大笑,说道:“这可不是我们宣义部管的,而是组织部那边的命令。组织部那边都要忙疯了,告诉你一声,明年新年一过,你要被调回泗上,参加校官军校的学习。”
“组织部那边不是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是考虑到你妻子要是怀孕了,路上会极为辛苦,大冬天的,不好走。真要是怀孕了,又要照看孩子,更不能走……”
“不只是你,很多要调走的人都下了通知,明天就是正式的书面通知了,今天正好告诉你一下婚礼的事,这也算是我主导的高柳宣义部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听闻自己要进校官军校学习,庶俘芈心中自然兴奋,那点不能同房的小失落也瞬间化为乌有。
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您也要回去?谁来管高柳的宣义部?”
“自然有人。婚前你要忙一忙了,接替你的连长明后天就到,都是泗上的人,算你同校同窗,语言也没障碍,交接一下任务。好了,我这还忙,你先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庶俘芈敬礼后刚要离开,中年人又道:“对了,债务问题,自己写清楚欠条,交给财务部门办理,债务要交接清楚,回到泗上再偿还。尤其注意,外部的债务。”
“是。”
庶俘芈心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前脚刚走,紧随之后就有人进去,临走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正在说什么移交文件的事。
中年人在屋内将已经整理完毕的文件一一在封条上盖上章,休息了一阵,从旁边的桌子里拿出了几本书。
这是前几天那些人来到高柳后转交给他的,还转告了他一些巨子的话,让他在回泗上的路上好好看看这些书。
随便翻了几本,很多他之前都看过,与其说是新书,不如说是诸夏这二十年来的百家论战集。
《廿年汤问辩》、《盖天虚天辩》、《宇论》、《何谓中》、《太一生水论》……
既有墨家的一些书,也有许多和别家诸子打嘴炮的辩论集,还有一些诸家的新学说。
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知道儒家诸派要前往泗上与墨家相辩,顺便争出六分之后谁是正统。
可前几日随着孟胜的到来,他才知道这一次相辩可不只是儒家,而是许多学派都要前来。
楚道家、齐老学、管子学派、西河学派、管子学派、杨朱学派、陈蔡农家等等学派的人,都要前去。
一则是趁着儒墨相辩的机会互相之间争出个高低对错。
二则禽滑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各家学派也算是给这个上一辈仅存的几个老人送个别。
和诸侯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政治实体;和百家打交道的时候,墨家是个学派——类似于国家元首和党魁的区别。
禽滑厘当年是西河学派的人,墨子和他又是亦师亦友,见过子思、子夏等人物,和他一个时代的人基本都已经去世。杨朱、列御寇、尸佼等人也都垂垂老矣,儒家现在孟荀将生、子思已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当年禽滑厘在西河学派的时候,和段干木、田子方等人都是熟人,也参与过墨家和子思的争论,于情于理,别家学派也是要来送一程的,当然借机争辩才是真正的目的。
诸子不辩,则名不显。
这两个原因之外,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如今百家争鸣的争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锐利,墨家对齐一战又大获全胜、治下蒸蒸日上,许多原本不曾出现的矛盾也开始涌现出来。
曾经的学说这些年都得以发展,需要一场全新的争论。
各家都有各家来泗上的理由,无论道、法、儒。
中年人在前几日的密会上听闻,好像坚持“天如斗笠、地势平方”的那些人围绕着这个基础,制作了一个新的宇宙模型,在保持盖天说的基础上,竟然真的可以解释十余年前考察队前往肃慎以北的极北地看到了极昼现象、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四季运转。
甚至还放出话来,你们不是说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吗?你们不是说天志就是对天地诸多事务的一个系统的解释吗?那么看来你们所奉为圭臬的天志理解错了,这个新的天地模型不但可以解释诸多现象,还可以算出天地高度、太阳距离大地的距离,足以证明大地不是球而是平如饼。
这只是由墨家编造篡改的《山海经》和《再问汤》等一个方向的反驳,其余的方向也是各有新的体系。
既说百家,那就不是说一个大学的各个系,农家就是生物系、墨家就是机械系,而是百家各自都勾践了一个体系,由此解释世界的运行,而且似乎都可以说得通。
就像是农家,那不是个种地的,那是认为“等额的劳动换来等额的商品、严禁工商提价、以劳动价值代替价格、做到市贾不二价、保障小农利益”的一个学派,种地只是顺带的事。
农家都如此,况于别家。
原本墨子死后,墨家也是三分的,但随着组织建设总还是维持着一个学派内争论的团结。
儒家六分,别家也差不多。
楚道家和齐道家、齐道家和晋道家,彼此之间那都是有矛盾的,单单一本《老子》,就有诸多不同的理解。
甚至大到了“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还是“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地步。
这一次的大争辩,并非只是百家之间的争辩,更是一场内部正统的争辩。
不管百家是否认同墨家的观点,泗上如今已经成为天下的学术中心,有些事必须要在那里才能解决。
随着禽滑厘重病,适被选为第三人巨子,墨家和百家许多年的争论和恩怨情仇,这一次要一起爆发出来。就是要趁着适刚成为巨子立足未稳之际,彻底地来一场大争辩、大争鸣,使得墨家信念混乱,信仰崩塌。
中年人怀疑,可能盖地说的新体系可能早就弄出来了,就是在等着禽滑厘重病、墨家新巨子刚刚被推选出来的时候再爆出来,气势汹汹而来,定要墨家彻底心服。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墨家内部有人想要借外部之力,来诘难巨子,而巨子则借力打力,带着十二分的自信,不但同意了此事,似乎还大有借此巩固自身的意思。
他虽远在高柳,可是对你墨家内部的一些隐藏在表现之下的争斗也是有所了解的。
至于胜败,唯看结果,中年人一直接受的都是墨家的那一套世界观,他自然觉得对方可笑螳臂当车;却不知道对方也一样觉得他们可笑螳臂当车。
这一次此时天下间最有名气的“嘴炮”高手都要齐聚泗上,墨家各个方向主管宣义、教育、道义的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嘴炮强者。
不过这一次的调动,并不是让中年人回到泗上去打嘴炮的,中年人倒是也清楚,以自己的手段还不足以在那种场合出面争论,泗上专攻嘴炮的人不少,还排不上他。
这一次墨家做了一个大调整,范围之大,可谓是前所未有。
中年人看着桌子上的那几本书,想着这几日内部高层秘密会议上的内容,许多事渐渐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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