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驳的言辞,连带着道家的学说一起斥责。
看似是在辩论中又拉到了别家的仇恨,可实际上儒道两家的关系此时一直也是相当不好,杨朱列子那一派的人算是道家的分支,而道家向来又认为这些礼法都是束缚人的东西,是圣人违背人的天性弄出来的,根本没有法理性。
告子明白对方的可怕,对方明知道再继续争辩“真”与“假”下去,已经不可能获胜。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挨着儒生同伴的骂名,将人性是需求这种这个“真假”的辩题,折到了“好坏”、“对错”上。
真假是真假。
对错是对错。
在一些学科上,这二者等价,比如算学。
可在人文上,这二者不等价,真的未必是对的、假的未必是错的。
告子明显能感觉出来对方在避重就轻,想把问题往对错上引,因为再继续辩下去告子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这和刚才的“仁义之心人皆有之”的那个辩题其实是一样的套路:仁义之心看不到,也可能不表现出来,但你凭什么就说它没有呢?
就像是给你一个木桶,不准打开,也不准称重,更不准摇晃剖开,我偏说里面有东西,你怎么证明没有呢?
你不能证明它没有,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可能存在。
你承认它可能存在,那么就可以扭曲为你承认它真的存在。
你承认它真的存在,那么就等同于你承认人性就是仁义之心。
这个“人人可能会有仁义之心、人人可能都守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凭什么就说这种人人都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呢?
如果你不能证明这种人人守礼的天下不可能存在,那么就证明我们的不是错的——好比现在我就说一加一等于三,三加一等于五,那么我说一加一再加一等于五,有错吗?
现在你们墨家说人的需求是人性,那你们推知所得的天下应该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法令也应该是你们说的那种法令,但是你们的学说是在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上推出的。
你们的学说也对,但不代表我们的学说就是错的,因为如果一加一等于三,那么三个一相加真的等于五,你能证明没有这种“人人守礼”的可能吗?
告子也是在墨家内部沉浮了二十余年的人物,内部的辩论远比这个更需要思考。
既然对方明白继续辩论人性到底是什么很可能就会导致克己复礼完全被推翻的可能这才选择了论证对错善恶,告子心中微动,便想到了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往下谈。
对方一直没明白,在空地民众面前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辨明真假,而是为了说服民众。
只不过,恰好是真理更容易让民众接受而已。
告子于是问道:“我记得,仲尼以为稼穑之事,是小人事,对吧?”
对面的儒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明知道下面旁听看热闹的民众多数都是所谓的“贱人”,可他不能说连这句话夫子都没说过。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算是个很出名的典故了,樊迟前脚问夫子农事,夫子说我不如老农,转头就和弟子们说樊迟就是个小人。
告子又问:“既然你们不学稼穑,那么你们能知道现在一个人一年能够产出多少粮食吗?”
“你们不知道。仲尼尚在的时候,一亩地也就能产三五十斤的粮食。现在两季却能产四五百斤,涨了十倍且不止。”
告子这也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那时候的亩和现在泗上的亩,根本不是一个亩,前者只是后者的三分之一。
对方是儒生,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台下的民众又确信告子说的没错,两季加在一起可不是四五百斤吗?若是一些水浇田、又有粪肥,只怕两季要有七八百斤。
告子再问道:“如你所言,克己复礼,那是因为天下的粮食布匹就那么多,所以按照规定每个等级要有合适的物质,这是唯一目的吧?”
“若不是唯一目的,那就等同于承认,礼法是为了让贵族当蠹虫来盘剥民众的。”
对面的儒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已经来不及,只好道:“是唯一的目的。夫子大仁、周公大圣,目的自然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不是你们所说的为了让贵族当不劳而获的蠹虫。”
告子笑道:“现在在人口不变的情况下,民众手中富余的粮食增加了五倍十倍,却又不允许他们违背礼法,就算要积存粮食渡过灾荒之年,完全按照礼法,还是会剩下比以往数倍的粮食。”
“那么,粮食菜蔬、布匹丝绢生产出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让人使用的吗?”
“积攒粮食预备荒年是使用、穿上衣衫抵御寒冷是使用。可用粮食酿酒、用粮食换更多的货物、穿更好看的布匹衣衫,难道不也是使用吗?”
“按你所言,为了能够让克己复礼实行下去,必须还要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吗?否则的话,生产出的这么多富余的粮食布匹,岂不是只能堆放着让它们慢慢腐烂?”
“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为了克己复礼,宁可让天下粮食的产量退回到亩产二十斤的时候?若不然,那么多的粮食腐烂、布匹发霉,又不准用,这该怎么办呢?”
“所以铁器农具、马耕牛耕、新的织布机这些,都是妨碍了你们克己复礼的、都应该被焚毁,对吗?”
那儒生只好道:“上位者只要重视礼,民众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民众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民众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民众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儒学是君子之学,君子是服务于上位者的。稼穑的事……我们或许不懂,稼穑带来的改变,我们也或许不懂,但是……却是可以重本而轻标的。”
“夫子所谓克己复礼,其本,不在于确定的周礼,而在于克己复礼的天下形势。”
“若是礼……若是礼已经不符合如今的时代,便可以修改。譬如餐饭酒水,原本大夫能够吃的现在士人可以吃、原本诸侯能够吃的大夫可以吃……顺应时代,修改礼的细节,却不能违背了克己复礼的本质。”
“礼可以变通,但是克己复礼不可变。按你们墨家所言人的需求就是人性,即便你们精通小人事,难道你们真的可以做到将来的某一天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吗?”
“若不能,克己复礼就是最完美的。”
“商人求利,商人的欲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用钱财可以买到原本僭越的一切。”
“的确,按你们说的,人人平等了,人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是每个人怎么可能都很有钱?必然有穷有富。”
“所以,本质上其实人人还是不平等。只不过把礼法变为了金钱。”
“与齐你们说虚假的平等,为什么不来真正的不平等呢?规定新的礼法规矩,按照现在天下的财富,制定出新的礼的细则,使得什么身份的人便可以享用什么样的衣食娱乐……”
这一次的回答,下面的儒生反对声更加炙烈。
“你连礼法都想修改?你还敢称自己是儒生?”
“你以为你是谁?夫子吗?”
“下来吧,他根本不是儒生,他的话不能代替我们!”
“礼法不可变!”
“变了礼法的人,还敢称自己是儒生?去你的求本不求标吧!”
“滚下来!”
骂声中,告子感觉出对方野心勃勃,于是笑着问道:“那么,又是依据什么来区分身份呢?就算贵贱有别,是靠什么呢?血统吗?”
那儒生一下子被问到了死穴上,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不是血统?那就是悖礼,君臣之分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天然的血统,否则的话,那不就是等同于认可了墨家的选天子、诸侯吗?
是血统……那么天下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尤其是民众的心思已经被墨家煽动起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接受?
这儒生心中暗叹,心道我早就说,儒家的路,不在于民众,而在于君王。这些人偏不听,非要来泗上维护礼法,要和墨家辩论。
这里的听众,是民众,他们怎么可能接受我们的说法?
只有游说君王,才有可能。
他们不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儒生君子是为上位者服务的。
可游说君王,又有些难做。
现在是大争之世,想要立新礼新法新的等级制度,需要天下有一个能够让天下诸侯都听的人,如今周天子势弱,谁能担此责任?
其余诸侯,如今都想着富国强兵,哪里有什么心思琢磨什么新的礼法?新的礼法要有天下,如今谁又敢说自己有了天下?
如今最强的几家诸侯,泗上墨家那是不可能接受儒生的、三晋都经过了悖礼的变法、秦国现在连儒生去游说都不准、齐国本土的管子学派更是有富国之术、楚国是蛮夷但是楚国现在也在变法。
或许天下一统之后,可能会接受他的宏大想法,可现在的问题是……有天下一统想法的君主,不会接受儒生的游说;不天下一统,他所谋划的礼法革新就不可能实现,这是矛盾和悖论,也是他根本不想来泗上的缘故。
按他所想,现在儒家势微,所有革新的方向都被越发明晰的百家所占据,儒生之所以是儒生因为追求克己复礼,而若是追求别的那就算是百家其余学派的人。
所以现在的局势,就该隐忍,不该和这些人相辩。
等到天下逐渐一统的时候,便有机会站出来,从而为君王制定新的礼法,而不是现在和这些人辩来辩去。
他想,道理这东西,越辩越明,就不该辩,而是隐忍等到,别看现在杨朱、道家、农家和墨家跳的凶,将来的君王未必就不用他们儒生,生死难料,胜负难卜,长远看还有赢的希望。
可现在,这些同门非要辩、辩、辩!尤其还是在民众的面前辩,他们连儒生是站在哪边为谁说话的都不知道,如何能赢?
真把天下人都辩的清醒了,那怎么还有将来获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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