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适和徐弱所说的“鼍灾”、“虎灾”仿佛是个笑话,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可当几个月后徐弱踏足云梦之时,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话一般的“鼍灾”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实。
鼍者,鳄鱼也。
此时气候温暖湿润,原本泗上也颇多鳄鱼和老虎,然而这几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灭绝的趋势,以至于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动物之灾。
泗上这几年组织了极多的打虎队,甚至直接出动现役的士卒进行围猎,平时以高额奖励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组织之密、铁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间,老虎已经在泗上的各个村社绝迹。
至于鳄鱼,虽然还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鳄鱼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种各样想要发财的人追杀的逃离人烟。
这些在泗上绝迹的灾患让徐弱之前听来很难感觉到那种苦痛与可怖。
然而到了云梦泽,等到亲眼看到这种灾祸的惨状之后,才体会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让他已经遗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来的几十人抵达云梦和当地的墨者联系上后不久,便在荒芜的云梦听到了哭声。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时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感叹,哭泣之人的孩子刚刚被鳄鱼吃掉,但哭泣之人并不准备离开,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可以逃避劳役逃避军役逃避公田耕种逃避布税帛税。
徐弱暂时没有多说什么,绕开了哭泣的人家,沿着一条根本算不上路的路,进入了浩渺波涛间有沼泽的云梦泽。
麋鹿成群,虎兕之啸响彻云霄。
他身边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过南海,甚至有参加过八百人灭缚娄之事的老兵,身边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觉得那犀牛的叫声意味着一张张犀牛皮的财富。
船穿过一片小湖的时候,当地的墨者介绍道:“安陆起义之人,约有千五撤入了云梦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当地,那些当初不听我们劝告认为贵族会倾听他们愤怒反抗的头目留下了,都被斩杀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们在当地宣传道义听从之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人。湖中鱼虾众多,麋鹿成群,却也不至于挨饿,只是隐藏其中。”
最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通过商船、或者一些贵族的关系、贿赂等手段,那些从泗上调来的墨者通过各种手段朝这边集结。
上面指派了徐弱为云梦泽的特派委员,已是这里墨者的头号人物,当地的墨者组织运转正常,省却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问道:“这里便没有穷凶极恶的湖盗之辈?”
当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穷凶极恶之辈,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杀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别处,哪里会有几个藏身大泽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泽之中偶尔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
“逃亡至此,多以渔猎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够劫掠一些犀牛皮、鳄鱼皮之类。不过人数也不多,藏身大泽之中,难以找寻。”
“剩下的,多是逃亡过来的民众。三五成群,散居大泽之中。也少种植,多以渔猎为生,或是采摘莲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无铁器又无工具,人数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将泗上的情况想做了这里,泗上商贸往来频繁,林泽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辈。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抢掠的,攻城略地想来里面的人又非是盗跖那样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当地的墨者在这里活动不多,人手本就不够,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边人口密集的乡村活动,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里面深入的时候,偶尔也会经过几个村社,村社的人都外来者都相当警觉。
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过来的民众聚居而成的,还保留着浓浓的村社残留,村社自治,土地归公定期分配,春秋时候的村社气息极浓。
在大泽中转了一日,徐弱大约明白过来临走之前适的那番话。
这里工作的重点,和新郑完全不同。
新郑是土地重新分配的问题,那是民众关心的。
而这里……恐怕还轮不到土地分配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政权都没有,想要在这里立足……原本很难。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递送货物,却可以仿一下当年泗上初建时候的模式,以建设为主。
先做到自给自足,然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沟通,取信于民,建为根据,再谋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说,新郑的主要矛盾是贵族和庶民的矛盾;而云梦泽中的矛盾,则是民众生存和残酷自然的矛盾。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等真正见到隐藏在云梦泽中的安陆起义的那些民众之后,徐弱更是确信。
说是千五百人,实则比千五百人要多的多。但是青壮男性也就千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
衣衫褴褛,面色枯槁,虽然里面墨者还能维持着,可在里面的墨者也显然没有这种逃亡的经验,能够维持住人心不散,已然是难得。
接触之后,徐弱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获得了这些人的信服。
他拿了一大包的盐,让这些退入之后一直吃不到盐的民众吃了一顿很咸很咸的鱼菜汤。
一顿盐,一个泗上来的墨者身份,便让这些人重获希望。
队伍中一共有六十多个墨者是正式的,还有十余个农家的信众,在这种地方墨家和农家不会有任何分歧——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在泗上周边受工商业萌芽影响严重的地区。
安抚了众人的情绪后,徐弱等人便安静等到,直到一个月后,泗上那边派来的人全部来齐。
一个标准的泗上的“县委”班子,配套的工匠,二百余习流水师,一百多正规步卒,外加两艘战船甚至还有两门铜炮。
墨家的巴蜀盐和泗上盐,基本上半垄断着楚国盐业的走私市场,各种物资的运送并不是问题。
这不是泗上草创,而是有了根基之后的发展,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天下墨者是一家,语言虽略有隔阂,可是唱了几首众人都会唱的歌之后也便熟悉了。
云梦泽第一次墨家的内部会议召开的时候,一百多人参与。
徐弱便道:“此番前来,巨子只说,钱不是问题,物资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要站稳脚,使得四周逃亡的民众聚集于此,然后再往外发展。”
“我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衣食住的问题。布料全部靠外面运,这个简单。盐铁器种子,也不是问题。但是,住房、城邑、田地,一定要在一年半之内解决。”
“一年半后,我们至少要做到吃食自给;垦田有余粮。”
“而且,也不能够全靠各地支援,这里的鳄鱼、犀牛,都是上等的皮料,至少要做到我们卖出去的皮料能够换回我们穿的棉布。然后……偶尔劫掠一下封君的船只,我看并非难事。”
“这样吧,我看第一年,我们便要学学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除了留下一部分泗上过来的义师脱产外,撤退过来的便都编在一起,先解决吃饭住宿的问题,再谋他事。”
“只要我们在这里安安稳稳,我看一两年之内,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待这里城邑初成,再谈别的。”
他既抓住了主要的矛盾,自然想到了农家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想法,反正短期之内不会打仗,泗上还有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援,只要能够做到粮食自给自足,那么便大有可为。
提议既出,众人皆允。
于是便在云梦泽中选了一处水不能漫之地,烧荒开垦,建造房屋,开垦土地。
农具源源不断地运来,墨家如今又不缺钱,而这些退入云梦的农夫原本就是农夫,对于稼穑之事很是熟悉,又有泗上的技术支持和一整套的五脏俱全的县级机构,短短数月,这里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与泗上草创之时不同,这里不需要建设军工体系、不需要考虑煤铁、不需要从无到有培养人才,需要的只是向四周逃亡的民众表达一件事:这里很好,若是逃亡,不若迁居于此。
泗上来的那个成建制的连队依旧保持脱产状态,整日狩猎犀牛、老虎、鳄鱼,数月之间这里已经难见虎兕之影,皮毛犀角倒是积累了一堆。
草创之苦,一言难尽,可撑过去后,便见月明。
数月之间,云梦荒泽之中逃亡隐匿之民之中多有耳闻:云梦荒泽之中有一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且无鼍虎之灾,铁器布匹盐巴尽皆不缺。
投者日多。
待到次年夏前,这里已成小邑,且有学堂一座,城邑已有模样。
唯独就是在开会的时候,不少墨者便心生嘀咕。
贤者与民并耕,所有外来的货物统一定价分配做到了市贾不二价,依靠劳动量来分配等价物交换券,民众统一劳作,整个城邑中没有商人也没有分工明确的工商业,这不是和农家的那一套一样了吗?
人群中农家的几个人也是沾沾自喜,多有言墨家和农家在泗上争端颇多,可是到了这里却证明了农家的那一套正是可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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