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控制地区的兵员素质很好,战斗力很强,精神饱满,比之泗上一些地方做农业雇工的兵员在精神层面上强许多。
这一点适得承认,泗上如今最好的兵员,主要是三类。
一部分是泗上村社的兵员,一部分是公营矿山等地的公属矿工,还有就是城邑内的暂时还不被作坊手工业挤压的小生产者小手工业者。
最开始,宋国其实就是泗上的经济殖民地,为泗上提供廉价原材料和大量劳动力的地方,所以默许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进行土地兼并。
殖民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是没有问题的,兵员上就差了许多。
农家控制的地方,去年征兵提供了将近八千人的规模,编为一个师。
军械军备由整体赋税出,后方保障由农家的村社的集体劳作制解决,加上多数又都是相信农家那一套道义的,战斗力很强。
如今继续征兵,还可以再拉出一个师的二线守备部队。
再加上一旦开战,农家所处的位置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所以农家想和墨家谈谈条件。
九州那么大,农家想要更多的土地人口践行自己的道义。
这一点适在来之前,墨家内部就已经讨论过,墨家的自苦以极派认可农家的一些道义,所以对于农家在感情上是支持的。
适倒是没有直接说墨家中央作出的决定,而是先问许行道:“你们准备向哪里发展呢?”
许行这边也有打算,于是道:“欲往燕、箕子朝鲜。”
适点点头,又问:“为何?”
许行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最终土地归并、财富多者日多,都是因为私有制引起的。而最支持私有制的,却恰恰是那些小农、小生产者。到时候最容易被吞并的也是他们。”
“他们是在支持让自己赤贫的一条路,可偏偏他们喜欢。”
“中原各国,自初税亩起,私有制已入人心,我等不管是宣传还是发展,都极困难。”
“昔年父亲与适子争论乐土之说,农墨分歧还有一条。便是墨家认为,土地私有、然后兼并、然后小农变为雇工雇农,然后才能走到下一重乐土的变革前夜。”
“父亲则认为,分封制下,本来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那么为何就不能直接越过私有、兼并、破产、再公有的过程呢?为何不直接一步跳过去这些苦难的过程呢?”
适面无表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番话。
许行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各国,土地私有制已成大势。而燕、箕子朝鲜,自武王伐纣后,并无太大变化,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少有私田。”
“是故,我们想,在那里可能更为容易一些。”
“而且,那里的土地动辄成片,千里沃土,皆是平原,更适合集体劳作耕种更多的土地,也适合养马养牛。倒是南海诸地,土地贫瘠,地块又小,并不适合共甘共苦均分其利的劳作方式。”
闻此言,适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商量的结果也差不多。”
农家所设想的,所考虑的,最终还是适带来的那一套理论推论出的东西,虽然双方颇有分歧,但在分析问题的方法方式上农家已经被墨家带歪了。
的确,燕国和箕子朝鲜所在的辽东等地如今还保留着很浓厚的旧制度残余。
这个旧制度比中原要推翻改变的旧制度更古旧,简直堪称春秋活化石。
氏族、村社、分封、公田、籍田这些在中原已经经历百余年渐变的存在,在那里仍旧还是主流。
那里暂时也不适合发展大规模的工商业,农家的这一套学说在那里恰恰适用:土地多而且多是平原;天气冷只能种植一季农闲时间多;粗犷的泗上的农业手段更适合地广人稀之地;大片尚未开垦的土地必须要集体协作才容易开垦出来……
种种这些,对农家而言都是优势,只要他们能够保持这种有利天下之心,确实很适合在那里搞这种修正的农家村社。
至于中原,则确实更适合墨家那一套利己即利他的学说,以求快速地实现土地兼并,等待蒸汽机一出把人口从村社往城市里赶。
或者,将将来大量的失地者充实边疆、授田移民等等。
…………
适此番大张旗鼓地在宋地西北视察,又和农家的人亲切会谈,这在诸侯会于洛邑朝天子的当口,另有一番不同的用意。
他不只是视察了农家管辖的村社,还视察了一下附近的几座城邑。
同时墨家在泗上的野战军团也在宋地集结,和适一样大张旗鼓,并不准备隐瞒什么。
不久之后,农家管辖范围的一些村社的老弱妇孺开始东迁,而青壮人口则在收完夏粮之后集中起来运送粮食前往陶邑、商丘等地。
看上去,这是准备要在宋地开战了。
泗上的舆论也开始转为利天下之战这样的说辞。
兵法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墨家之前在泗上发展的路数,不是伐谋就是伐交,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伐兵攻城。
诸如借晋楚矛盾立足、借魏赵矛盾攻齐、借魏楚矛盾破梦、借郑取宋等等。
但这一次,墨家作出的态势,似乎完全不像伐谋、伐交了,而是准备硬碰硬地伐兵、攻城。
孙武子关于“其下攻城”的论断,因为一些兵器、战法的出现,变得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至少在墨家这边并不适用。
因为墨家在用火药炸药,攻打防守青铜剑的夯土城,这是不对称的战争。
将“其下”变为了“其次”,将极为困难的攻城战变为了极为简单的攻城战,这才导致了整个天下关于战术、军制的三十年的急剧变革。
这一次诸侯齐聚洛邑,看上去似乎是墨家“伐交”的失败,居然不在借助于诸侯的矛盾、不再利用外交手段去解决很多问题,反倒是在泗上内部鼓动舆论大有和诸侯全面开战的意思。
不少人摇头认为墨家这是走错了路,有些自大了。
可墨家上层都清楚,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实在是没有伐交的必要了,也没有外交破局的空间了。
很明显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事了。
这不是原本诸侯相争,可以互相借用力量互相牵制。
而是墨家要把诸侯和诸侯体系下的贵族往死里逼,已然是伐交无用,不如早作打算。
适前往宋地西北的事,很自然地引发了各国的恐慌和应对。
诸侯虽然还在洛邑扯皮,可是各国对于适大张旗鼓地视察宋地西境、泗上野战军团集结于宋地这件事,都立刻做出了回应。
齐国的精锐集结于临淄以西,紧张地注视着泗上的动静,传递消息的斥候马匹一日数十次。
四万大军南下,在廪丘成阳等地,与魏、卫之军相距不远。
而在陶邑等地,已经有墨家斥候开始进入到齐地、魏地,大有趁着诸侯盟誓未成主动进攻以破会盟的架势。
粮草弹药运输络绎不绝,这倒像是诸侯会盟难有结果,墨家却火上浇油非要促出来一个结果一般。
…………
而此时,在淮河入海口的海港处,两个师的士兵正在登船。
这两个师的兵力早就在这里许久,对外一直宣扬是准备一战平越的。
而且很多宣传中也一直在说,平定越国只需要几个师的兵力云云。
这番宣传,不只是泗上军民深信不疑,便是越王和北方诸侯也是深信不疑。
越国不敢过江北伐,只能瑟缩在吴越之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北方诸侯的身上,因为越国明白自己此时有多弱小和无助,尤其是舟师尽覆之后。
这时候淮河不是注入长江的,而是有单独的入海口的。
后世黄河夺淮之后,这个入海口才逐渐淤积,自宋到后世,竟然淤积出了一个县的大小。
此时的淮河入海口,正是泗上或许也是天下间最繁忙的港口。
泗水、丹水、睢水,沟通泗水和济水、黄河的菏水;沟通淮水、黄河、长江的邗沟……济、淮、河、江四渎此时是勾连在一起的,淮河又是泗上最重要的一条航路,海运兴起之后这里颇为繁华。
这里距离邗沟不远,两个师的兵力在这里已经驻扎了半年,这半年一直在练习乘船,以免不习颠簸。
似乎这两个师分明就是要从墨家占据封锁的、昔年勾践准备流放夫差的甬东登陆会稽和吴,直插越国核心。
越国紧张不堪,自然相信这两个师的兵力是为了攻打越国的,诸侯们也都深信不疑。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
原本这两个师的兵力,是准备在和诸侯全面开战之后,乘船偷袭即墨、高密,威胁临淄的。
但不久前墨家内部的会上作出了决定,改变计划,由防守反击转为主动进攻,在诸侯准备就绪之前率先发动战争,打诸侯个措手不及,从而抓住战争的主动权。
一方面是今年夏粮丰收,另一方面是江汉、南阳等地的统治安定和征兵工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使得墨家高层们根据情况,调整了战略。
于是,适大张旗鼓地前往宋地西部视察农家的村社;泗上应对诸侯的野战军团集结在商丘、陶邑附近对齐、魏、卫作出威胁的姿态。
而在淮河口训练了半年防备晕船的士兵们会登船,前往胶州湾墨家在齐墨战争中占据割让的港口登陆,趁着齐国野战主力向西调动的机会,利用海运打齐国个措手不及。
届时与陆上的莒城等地的部队合力,偷袭即墨、高密。
趁着夏粮收获、秋粮未收的时节,一举摧毁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用最暴力的手段强制土改,鼓动民众收获封地贵族的粮食据为己有,同时征收夏粮。
一旦攻下高密、即墨,摧毁了齐国贵族在胶东的统治后,便西进到潍水,作出威胁临淄的姿态,迫使齐国不得不将主力回调。
齐国主力一旦调走,韩国就不敢将兵力兵出南阳,从而缓解西线的压力。
胶东之地,占而不守,一旦齐国主力向东集结准备攻取,则做好放弃胶东南撤的准备。
以两师之兵,调动齐国的主力疲于奔命,防止诸侯合兵共进,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彻底打乱诸侯可能的部署,将战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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