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水如绸。
人这一辈子到底该有多少追求?
一辈子活过去了,是如欧阳正位极人臣?还是如杨三胖武艺高强?亦或者像雷公世外逍遥?
人这一辈子,最后到底还剩下什么?
位极人臣之后剩下什么?天子之尊剩下什么?杨三胖又剩下什么?雷老头剩下了什么?
李启明死得凄惨,欧阳正大概就剩下鞠躬尽瘁了,夏乾连死之前还在担忧着自己家的江山,杨三胖没有了杨二瘦,也剩不下什么了。雷老头宠爱着一个孙女。
西湖的水在微风中泛起一些涟漪,倒映着一轮明月,波光粼粼。
徐杰站在桃树之下,想起了有一个人能升落英悬空。而今没有桃花,落叶却有满地。兴许人最后剩下的,就是还有别人记得起。
年轻,本不该想这些,但是徐杰不由自主的随心乱想。
天色渐明,一叶小舟,连杀六十四人的徐小刀在船尾慢慢摇橹,徐杰站在船头,徐狗儿坐在乌篷里抱着面饼在啃。
船只靠岸了,徐小刀认认真真把船绳系好,然后抬头问道:“少爷,往哪里去?”
徐杰抬头一看,望湖楼,转头再看,西湖美景。
抬手一指,徐杰说道:“寻到了,望湖楼挺好。”
三人往望湖楼而去,虽然还不是吃饭的时候,门口的小厮也迎得热情,看徐杰有些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笑脸盈盈。
徐杰迈步往二楼而上,转头去看墙壁,墙壁上还有徐杰两年多前留在那里的回文诗:春湖一绿柳垂波映晚云。
徐杰微微一笑,开口与小厮说道:“东家可在?”
小厮身形微躬,答道:“公子,东家鲜少来,掌柜的在。”
“把掌柜的叫来,我有事与他商量。”徐杰吩咐了一语。
小厮也不意外,因为这个时候楼里也没有客人,还不是吃饭的时间,此时上门,寻掌柜有事也是正常。
待得片刻,掌柜的来了,也看徐杰有些面熟,但是这迎来送往之地,一年不知要会过多少客人,记不得徐杰也是正常,掌柜拱手:“不知这位公子寻在下有何事?”
徐杰又问了一语:“东家可在?”
掌柜闻言,笑道:“今儿还真凑巧,东家晚些时候会过来一趟,公子若是寻东家,可稍待些时候。”
掌柜如此有礼节,兴许主要是因为徐杰衣着不凡,那衣领上的狐裘,由不得掌柜怠慢,若是寻常来个人开口要寻什么东家,大概是要吃几句话语讥讽。
从古至今,世道一直如此。
徐杰挥挥手,示意掌柜忙去,自己落座一边,接过小厮送来的茶水自顾自倒了三杯。
徐杰想要买下望湖楼,望湖楼是西湖边最好的茶楼,占地面积不小,建筑也高大奢华,正是好地。
上次来的时候,是春,这次来是秋。徐杰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西施一般的女子,一行大雁从北方而来,路过西湖,正在那剑冢桃树上短暂歇息,它们还要继续往更南方去,到得明年开春,又会从更南方路过这里,回到北方去。
徐杰看得出神,出神许久,徐杰起身,左右寻了寻,在那片白墙壁旁寻到了笔墨,提笔,在上次那回文诗之下,几笔挥就十个字:秋湖南雁寄枝头扰水柔。
落款:大江徐文远。
这十个字,自然又是一首回文诗。
秋湖南雁寄,枝头扰水柔。柔水扰头枝,寄雁南湖秋。
秋湖南雁寄枝头,雁寄枝头扰水柔。柔水扰头枝寄雁,头枝寄雁南湖秋。
写罢之后,徐杰还盯着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有暇再补充春冬二首,便把这春夏秋冬的回文诗补齐了。”
这十个字,徐杰想了许久,前后对照琢磨了不少时间。要想写这般的回文诗,正反来去平仄相合,韵脚合适,关键是内容还要写出感觉,实在不那么简单,说的还是水上与水下相映之景。
待得徐杰刚刚搁笔,楼梯处已然有人上来了,头前是掌柜的在引路,身后一个微微发福的老者跟了上来。
掌柜的一直躬身作请,老者上得楼来,正看到徐杰搁笔,眼神便往墙壁处看去,看得片刻之后,又立马盯着徐杰在看。
掌柜的已经在介绍:“这位公子,东家到了。”
徐杰头前先见礼,还未开口,那东家已经先开了口:”原来是徐公子大驾光临,怠慢之处还请见谅,老朽姓钱,见过。“
徐杰见得钱东家这般谦逊,答道:“见过钱员外。”
钱员外一脸和善的笑容,开口又道:“徐公子才名,果然不凡。常听闻孙郡守与老朽说起徐公子,夸赞不已。今日一见,更甚闻名啊!”
徐杰也往那白墙上再看了看,随后问道:“孙郡守?不知员外说的是哪里的孙郡守?”
钱员外哈哈一笑:“当然是杭州孙郡守?”
徐杰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孙郡守调任杭州了?看来是升官了,可喜可贺。”
徐杰显然是知道自己与钱员外说的孙郡守是一个人,只是而今这孙思潮不再是大江的郡守了,而是杭州的郡守,杭州郡守不比大江郡守,品级都高了半级,兴许也能高一级。
大江一届出两个进士,果真成了政绩。兴许也不只是政绩,孙思潮大概也托了欧阳正的福。
钱员外显然与郡守孙思潮关系不错,又道:“孙郡守可经常把徐公子挂在口中夸赞,徐公子才名天下皆知,孙郡守当真是与有荣焉啊。不知徐公子寻老朽所为何事?”
一地大户与一地主官交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这里面也不一定就是官商勾结的龌龊,这个时代,主官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赖当地大户,比如修桥铺路、救济灾民的这些慈善之事,赋税不够的补充,亦或需要动员大量人手的事情,大户也是施政的倚仗。
徐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钱员外,在下是看中了这您家这望湖楼,不知员外愿不愿意出手,价钱都是好说的。”
这话听在钱员外耳中,有些突兀,连一旁的掌柜都有些愕然。两人对视一眼,钱员外问了一语:“不知徐公子想盘下这望湖楼做些什么呢?“
徐杰答道:“在下邀了许多大家,想经营一个文人墨客的文雅地,还望员外成全。”
“哦,做生意啊……”钱员外想了片刻,又道:“也罢,望湖楼盘给徐公子也并非不可,不过徐公子也答应老朽一件事情,如何?”
“员外请讲。”徐杰大概是也没有想过事情会这么顺利,望湖楼在西湖边,是个祖祖辈辈都能赚钱的产业,想让人盘出去,何其难?
“哈哈……也并非为难之事,老朽在城里有个书院,本是给自家子弟进学的,而今也收了不少寒门学子,头前也听闻徐公子辞官之事,所以有个不情之请,想徐公子无事的时候,多到书院里给孩童们教授几堂课业,如何?”钱员外说完,就直直看着徐杰。
徐杰也是听得发笑,答道:“员外何必说得这么客气,想来员外也是知道,哪里是什么辞官,那是革职。教授课业的事情,倒是不难。只要我在杭州,一个月去个三五天,可否?”
钱员外闻言大喜,连连说道:“好,好,一言为定。”
钱员外是睿智的,钱对于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许多东西比钱更重要,家业能不能兴旺,并非在于给子孙留多少钱财产业,而在于子孙们有没有能耐。兴许徐杰去教课,不仅是教授能耐,更是一条好路子。
“不知员外作价多少?”一言为定了,徐杰也就说到了正事。
不想这位钱员外摆摆手,说道:“徐公子看着给就是。“
徐杰本想再开口直白去问,回头一想,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刻做得太过生份,点点头说道:“那必然是不会让员外吃亏的,过得几日,我便派人送钱上门。”
“好好好。”钱员外连说几句好,随后看了看掌柜的,说道:“徐公子,田兴业在这望湖楼里当了二十年掌柜,若是徐公子用得上,就把他继续留在这里吧,他当掌柜是一把好手。”
徐杰也看了看眼前这个掌柜,印象不错,点头答道:“求之不得。”
钱员外此时点着头,却在左右看着这望湖楼,看了片刻,忽然叹息说道:“还当真有些舍不得。”
徐杰还以为钱员外有什么反复,不想钱员外叹息一声之后,拱手说道:“徐公子,来日再见,越看越是舍不得,老朽先走了。”
话语说完,钱员外转头就往楼梯而去。可见他是真的舍不得,越是舍不得,才越会不愿多看。
徐杰连忙送下楼去,一直送出门外。
老员外还转头交代了田掌柜一语:“老田啊,往后跟着徐公子,不要出了差错。你一辈子也就会干这份差事了,可不要把脸面丢了。”
“老爷,我一定好好干。”田兴业已然泪眼婆娑,可见这两人,感情不浅。
一旁的徐杰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好受,好似今天自己做了坏人一般。
“徐公子,这望湖楼,打今日起,就是你的了。”钱员外就这么走了,也没有清点一下楼里的财产,没有看一眼最后的账目,甚至连柜台上的存银都没有去拿。
徐杰忽然知道这个钱员外为什么能有这般的产业了,就这份气度,徐杰好似也从中学到了一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钱员外已走远,徐杰转头看着望湖楼,起身又在楼上楼下逛了一下,又到望湖楼后面的院子左右逛了几圈。这望湖楼,当真不小。正楼建在西湖边的一处高台上,虽然只有两层,当时面积极大。
楼后还有大片的院子,有大厅,有雅间,院子里山水亭台,实在雅致。
当转完一大圈之后,徐杰忽然有些拿不定价钱了,只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不由自主有些心虚之感。
田兴业一直跟在徐杰身后,陪着徐杰四处去看,待得看完之后,这位田掌柜忍不住开口说道:“东家,楼里有小厮十七人,伙夫帮厨有八人,账房一人。不知……”
徐杰点头说道:“都留着吧,以往是什么工钱,往后照旧。以后的差事,当要轻松许多,待得人来了,我在一一与你交代。”
望湖楼,往后显然就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地方了,想入望湖楼的客人,还真要有点能耐,对于这些做事的人来说,差事是真要轻松许多。
不得多久,徐杰也从望湖楼出来了,往城里去。
杭州城里的牙行,远远不是青山县可比。
里面卖的女子,从几岁的小姑娘,到十几岁的黄花闺女,应有尽有。
徐杰看着面前这么多供自己挑选的姑娘,听着身边牙行的掌柜说道:“公子,这一批,大多都是京城来了,想来公子也是知晓的,头前京城里出得大事,不知抄了多少达官显贵的家眷。这都是好货色,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识字的不少,能吟诗唱曲的也有呢。公子只管挑只管选,买回去可值当得紧。”
徐杰听得这番话语,再看满眼的大小姑娘,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想。
有些压抑,这些人,都是徐杰大笔一挥之后,流落到这般地步,里面有大户小姐,丫鬟,甚至也有别人的妻妾。
京城里还有更多的卷宗等着一个简单的审理过程,简单审理一番,就会有更多这般凄惨的女子。
徐杰转头问了一语:“你这里有多少京城来的女子?”
牙行的掌柜答道:“一百八十多个。”
“一并算个价钱吧。”徐杰说道。
掌柜的看着徐杰,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公子是……全部都买了?”
“全部要了。”徐杰点头一语。
“还有二三十个半老徐娘的,公子也要吗?”掌柜的似乎还不确定。
“都要。”徐杰再道。
掌柜的还是有些不相信,看着徐杰欲言又止,大概是怀疑徐杰出不起这份价钱。
徐杰也看出了掌柜的担忧,开口一语:“算好价钱,把人送到血刀堂,钱也到血刀堂去取。”
掌柜的听得这话语,吓得了震,做牙行的,自然与江湖事脱不了干系,血刀堂是什么地方,他岂能不知。口中急忙问道:“敢问公子可是姓徐?”
徐狗儿答了一语:“我家少爷姓徐,你只管把人送到血刀堂去就是了。”
掌柜的脸面躬身行礼:“徐公子,下午,半晌就把人都送到,一定不敢耽搁。”
徐杰转头往牙行外而去。
徐狗儿又与掌柜说道:“不可不得乱开价码。”
掌柜一边往外相送,一边点头说道:“不敢不敢,公子一次买这么多人,哪里敢乱开价码,必然比平时还要便宜。”
徐杰一时恻隐之心,把这些犯官家眷都买了回去,虽然是望湖楼的需要,徐杰只是简单想给这些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让这些女子真被那些皮肉勾栏买了去,做了下贱勾当。
但是徐杰兴许也少想了一些事情。当这些犯官家眷知道买她们的人是徐杰,是那个给她们家老爷定罪的人,又该是如何面对?
徐杰自然是不怕有什么人含恨报仇之类,即便有个别人身怀武艺,也不可能伤得到徐杰分毫。但是这般的事情,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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