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玉正在拍着窗户,看是否足够牢固。
“涉及到许家后,我就都明白了。他们选了许家来背锅,所以他们才那般肆无忌惮!他们越是嚣张,之后将触发的雷霆之怒也将越大!
而事实上,许家不但是背锅的,还是他们真正的目标所在!李纯之前给我讲了不少海上的局势,许家一家独大,控制了大量海上资源。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许家成为不少人觊觎的目标了。
然而许家的霸主地位想要撼动并不容易,听说许家自己就有武装,他们之所以能一家独大,正是他们的人数和装备要远远优于其他海上势力。其他势力压根不敢对他们轻易动手。”
林夫人面色渐渐沉下,她已经听明白了。
“所以,许家的份额是他们眼馋却没办法得到的。他们想把许家拉下去,却能力不够。而且极有可能许家还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或是老冤家,他们还能顺便报仇了,是这样吗?”
“夫人所言极是。他们之所以弄了这么大一盘棋,其实就是要借我和您的手去除了许家!咱们都是棋子罢了。”
车厢里抽气声连连。
程紫玉吞了下唾沫。
“无论我是落水被救起,还是万二爷用威胁或谈判的方式救下我,都达成了他们的目的。我一定会追究,一知半解的夫人您就是目击证人,而我越是惨,李纯到后便越是怒。
若李纯对我是真上心,这事必定让他怒火中烧。即便不是,伤了我也无疑是打了李纯的脸。他一定会报复回去。李纯他人虽不在沿海,可皇上宠他啊,皇上为了李纯和皇室颜面一定也会逼着康安伯严办这事。许家摊上大麻烦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还有啥?”柳儿惊得睫毛连扇了好几下。
“皇上知晓这事一定会生疑,一定要打听来龙去脉。我之前想到的,皇上一定也会想到。你们记得吗?谈判时的小五都要了什么?
他最开始要的是李纯的应承。李纯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要做什么?是要在皇上身边弄什么动静?
后来他要的是指向物和火器。可指向物还未流通,皇上指明是要放去军里用的,可他们妄想觊觎军用品,这是要大周挖墙脚啊?
火器更糟,许家已几乎成为毒瘤的存在,他们还要火器?他们想做什么?他们此刻的势力还不能满足他们?海上都几乎是他们的囊中物了,那他们还要什么?
这三条若是认定为许家所求,便有了一个共同点,就是许家有要杠上朝廷之意……
这也是我当时故意强拒的原因之一。万铭扬和小五果然并不坚持,很快便将谈判的索要转移到了银子上。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只需要提出来,用不着实现,只需让我知道和认定许家的猖狂,那就够了!”
林夫人的车很结实,整体都是实木构造,这也让程紫玉微微放心。
“到时候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将这事往许家谋逆的路子上引。皇上心里已有了自己的判断,这次必定不会轻易放过。
海盗活动范围原本只在海上,受损的大多是商船之流,朝廷虽知晓他们猖狂,或大多时候宁可睁一眼闭一眼,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剿倭上。可但凡涉及到谋逆,这事就没法善了。这次皇上一定会派兵正式去收拾许家。
万铭扬一直有勾搭海盗之嫌,所以我怀疑,万铭扬身后的,极有可能是除去许家后,海上势力排在第二,平分秋色的施家或者汪家。许家倒了,对他们两家最有利。他们便可以大规模重新分割海上利益链。当然也有可能,施汪两家是在联手做掉许家。
用这样的手段,成功挑起许家和朝廷的战争,他们正好可以借了朝廷的手,而他们自己却不用费一兵一卒!他们要做的,就只需等着收取最后的果实。到那时,咱们,朝廷和皇上都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也只有这样才对!只有这样才叫巨诱!足以让他们冒这次风险。他们既不用顾及李纯,也没有后患,他们只需把握好时间。
四两拨千斤,他们得到了所有想要的,除了心腹大患;重画了海上局面;万铭扬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成了我和李纯的恩人;三个人情,乐不死他!届时我猜他肯定会向程家提出要拿下陶制指向物将来的售卖,我一定不会拒绝……”
程紫玉笑了起来。
“当时我一直没停止思考。但这个猜测出来后,所有我想不通的地方便都圆上了。这也正好解释了他们对付我们主仆三人却要出动上百人,甚至连火铳这样的火器都用上了。
他们一直都在引导我的思考!让我自己主动将他们的身份往海盗上边想,让我主动观察出扣押我的势力非同一般!
这么华丽的船,满是珍宝的屋,更是让我自己就认定他们是势力不小,财力雄厚的海盗群!
等我自己有了判断后,万铭扬再来告诉我,这是许家的船,那个人是许家的小五,那么我自然会深信不疑。
将来皇上追查时,夫人您也会出来指证看到的一切,和甲板上小五叫嚣时自认的身份,如此,这又是一个栽赃许家的人证。
他们的准备很充分。而且我猜,为了坐实许家所为,假小五的形象还是按着真正许家小五来扮的。倒茶喝茶时,我看见他一口喝尽时不小心沾到了须子。我家几位长辈都有须,他们喝茶时要么会按住须,要么会很小心,倒不是怕脏或是讲究,而是一种习惯。可那小五从头到尾都没那习惯,我甚至都怀疑他的须子都是假的。回去后记得提醒我找人弄个小五的画像来瞧瞧……”
“姑娘才是讲究。”柳儿听得目瞪口呆。“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眼。您若是青天老爷,定能破下不少奇案!”
柳儿声音里都是崇拜,窗边听的极清的夏薇表情便有些复杂了……
程紫玉让柳儿把那幅小五赠她的锦盒拿了出来。
是一幅画。
山水画!
五百年前的名家名画。
“我猜,这幅画肯定是有什么门道在里边。那个‘小五’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大概是要用来栽赃许家之用。如此,既有林夫人这个认证,还有这件物证!”
林夫人翻了半天,画没有什么特别,倒是画上有数十枚的鉴赏章,其中一个章鉴是个“海”字。
“会不会是这个?许家家主叫许海直,名里有个‘海’字。而且这个字气势磅礴,有些肆意嚣张意味。”
“有可能。柳儿,收好这幅画,这画晚些时候可能还有大用处!”
“是!”
“我猜到的太多,所以完全不敢在那质疑小五的身份,更不敢揭穿他们算计许家。我一旦说破,所有的罪名就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如何还会放过咱们?事关谋逆,他们一定不会罢休。
而且这事若传出去,许家势必会上门寻仇,他们将同时面对朝廷和许家两路仇家,他们不敢!两路夹击,他们全都得完蛋!
正因如此,我若揭穿,咱们不但没有离开可能,还全都得死!他们一定会不计后果灭口。所以我一直都在小心推敲着说话,生怕说错一点半点。
而小五却一直在引诱我,试探我究竟猜出了多少。而他越是如此,我也就越发肯定了所有猜测。
再到后来,小五虽没有做什么,却实际主导了所有局势。期间有一次,小五更是直接冲着万铭扬喊了声‘住嘴’,我想,再大的管事也没这胆吧?……
还有你们注意到没,在我说要回去后,也是小五先说都是误会和玩笑,然后命人去拿礼,他没有问过万铭扬的意思,而万铭扬也没有提出反对,反而是顺着他的说法……
我知道,我所有推测都是对的。小五不但不一般,还能使唤万二爷。万铭扬已经是富甲一方,能使唤他的人不多了。对方要么是他所倚靠的,要么便是拿捏了他把柄的。我想来想去,万家近年的产业和买卖都转向了海外,是不是更说明了小五他们是万家所倚靠的海盗群?
万家这样的,大概是攀附不上许家,可一般的小海盗他们也未必看得上,从这一点,是不是更证明了小五身后是施,汪中的一支?那个小五,身份凌驾万二之上,极有可能就是施汪族里的某位主子。这个,回去之后也可以查上一查。
为了确保咱们可以全身而退的离开,我只能说破了一半,让他们的计划继续不下去。时间越耗越长,我的威胁又字字都在点上,想要利用我和夫人去指控的计划完全宣告泡汤。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放行。
我从说破开始,便一直表现得鼠目寸光并洋洋自得,还故意冲着小五说了‘你们许家也会受牵连’之类的威胁话。我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怀疑小五身份的意思,我特意将所有的视线和怨恨都聚集在了万铭扬身上。
在小五看来,大概我已认定了今日事端皆因万铭扬和许家勾结而为。所以小五不但对我放下防备,还迅速安排我离开。如此,许家被我记恨上,他们的原计划依旧是已基本达成了一大半,唯一不受控的,是万家或将承受部分报复。
大概也是如此,后来的万铭扬道歉连连,好几次表示近日要上门赔罪……我想,我大概是骗过他们了。此刻的他们或许正在取笑我鼠目寸光呢。”
“应该是骗过了,”柳儿恍然,“奴婢一点没觉得小五怀疑您。”
“但愿吧!”
林夫人惊讶的同时紧紧握了程紫玉的手,抱歉加愧疚让她一时有些语噎。若不是程紫玉警醒,今日还不知最终会是个什么后果呢。她林家也将卷入一个圈套,从此难以自拔……
“紫玉,你的意思是,他们还会来追杀吗?”
“我不知道。”程紫玉摇头。
“我不知你们注意到没,小五船上的武器装备大多数是远程攻击的。除了跟在小五身边的那几个侍卫用了刀剑,其他人的武器不是火铳,基本便是人手一把弓弩。这些可不是近身搏战之用的。可船上只有我们主仆三人是外人,他们没必要吧?我一早就怀疑,这些弓弩其实就是用来对付我们的!”
“不会吧?”林夫人和柳儿齐声惊问。
“若不然呢?你们别忘了,他们的目的在栽赃,在牟利!只有将我们的处境弄得越危险,将我和夫人的损失造得越大,将状况玩得越发九死一生,万铭扬的救人之举才越加光辉,他的功劳才越大,他能攫取的收益也才越多。
与此同时,我,李纯,林夫人和朝廷甚至皇帝才会愈加暴怒,对许家更是仇恨,才会不死不休地去报复。
你们想想,我若真的跳水了,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就这么干瞪眼看着我游出他们的控制范围?不可能!这么好的机会啊。
他们一定会装作凶神恶煞的许家人,当着林夫人您和您的人之面,辱骂我,唾弃朝廷,说些大逆不道之话的同时,拿出弓弩和火铳,对着我和我的丫鬟发射。我最多就是重伤,肯定是死不了。可夏薇和柳儿怎么办?她们武艺再强,在水里还能长翅膀逃离吗?她们或能避开五人十人的攻击,可上百人的攻击,她们该怎么避?
尤其是夏薇,对方明显知道她是李纯的亲信和战友,对方想要激怒李纯,彻底栽赃许家,夏薇肯定会成为他们重点袭击的对象……”
程紫玉说这话时注意了窗外,她看到窗后的那身影有个明显的晃动。夏薇跟在李纯身边多年,同生共死过,自然有情谊,就像入画对她来说一样重要。
所以她并不希望留一个二选一的难题给李纯。最好的办法是解除她们之间的隔阂。
“还有夫人您,您在万铭扬船上应该知道,万铭扬带的人准备的武器可有能远程射击的?”
“这个……真没!”林夫人连连摇头。
“这就对了!万铭扬的人只有刀剑,自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这注定将是一场以‘许家’大胜为结局的战斗,且‘小五’还赢得冠冕堂皇,万铭扬也不会因为手下留情而露出破绽。
‘小五’和他的人将占尽优势,射击我们的同时,自然会防止你们的救助。所以夫人,您的人也将成为重点‘照顾’的对象!而您的处境想来和我是一样的,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难保不脱层皮。
如此,就连林家也会恨上许家。正如您先前所言,您一定会想法设法打听到与许家交好的外商,断了对方的丝绸路。如此,许多做海外贸易的商船不会再走许家门路,很有可能会转向施家和汪家的保护。如此,也是从经济上,给了许家一巨大的打击……”
程紫玉忍不住错了错牙。
所以万铭扬,这牲口之后的下场怎么都是活该!万家既然恶毒卑鄙,就也得要承担可能获得的恶果。看小五后来对万铭扬的态度便可知,这事绝对会让万家自己扛下来……
“假小五和万铭扬的第一步盘算落空,唯有开始谈判。看看他们,刚一开始谈就动上手了。呵,他们除了逼迫我,还是在做大损失。万铭扬的人伤了好几个,这都是‘为了救我’啊。
可万铭扬的损失容易制造,咱们的损失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当时就猜到他们或将补上一击。那么极有可能便是在回程,且一定要赶在李纯到之前。
我猜回程时,万铭扬的人一定会护送我,然后找个偏僻地,制造一场来自‘许家’的报复——针对坏了‘许家’好事的万家的报复。
乱斗中,咱们必定也会有伤亡,如此,一切依旧回到了原位。我还是被万铭扬救下,咱们和他的损失依旧很大,许家仍然是罪魁祸首。而一切的收益都是万铭扬他们的。
其实这也正好圆了从头到尾他们都那么赶时间,每一次行动都很急躁的原因。尤其是万铭扬,他一直都在各种催促我。因为他急,若是李纯来得及时,不但刺杀难以进行,他的功劳也没了。万一李纯抓到了刺客们,后果将是一连串的坏消息……
所以谈判时我故意说不干,要等李纯,当时他们的表情难看至极,主动退了一步又一步。其实大伙儿都知道,隔着一道海湾呢,李纯没那么快到,那他们在急什么?即便李纯真来得早,凭着万铭扬在码头的势力,也足以阻挡上李纯一段时间,用来给小五逃离了。
当时我便猜测,他们要争取的时间,应该是对咱们动手的时间!我却故意口上意得志满指出了他们争取时间是用来逃跑,其实是故意为了试探的同时混淆他们的判断。他们的表情我都看到了,假小五一开始的笑很假,到后来他却是真的乐了。他乐的,是眼看一切泡汤却只是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了最初的设想……
正是想到这种可能,我早早就拒绝了谈判。我判定他们比我急,所以一定会放我走。既然如此,谈判就没必要了,反正伸头或是缩头都是一刀,那我一两银子都不想答应给他们。而此刻我选择的,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一时间,空气一静。程紫玉没往下说,大伙儿已经听懂了。就连窗外,夏薇也是一声抽气。
的确,虽最终没跳水,也没能促成谈判,但对方要的结果除了万铭扬的那一条,已经基本达成。
程紫玉在小五面前已经认定了“许家”是罪魁祸首,他们十有八九还会将按着原计划去一步步实现。
“所以,你是猜到他们还要追杀,才让我准备好马,多带人手,并招了暗卫警示他们。”
林夫人喉头一紧,面色也很不好看。
若她是对方,也的确会这么干。且尽可能造成对方的巨大损失来嫁祸……
程紫玉抓了林夫人的手,今日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害了夫人。
“若咱们运气足够好,小五畏惧于李纯,咱们身边有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还有我故意骗他们的身边有八个暗卫,他们也许会收手也不一定。
但若按着我的猜测,他们会动手。但你我二人各有用处,身上还背负利益点,所以不会有性命危险,不过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程紫玉摸到林夫人的手很冷,刚要出口的还有一种状况便被吞回了肚子:
若是运气极差,小五和万铭扬回头不放心,回想出她有什么破绽或是改主意打算一不做二不休,那么怕是会下死手。若是那般,怕是极为糟糕了。他们这行人或将全军覆没……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没说的心声,一直没开口的夏薇说话了。
“姑娘,我与柳儿一定全力护您周全,全力保您不伤分毫。”
“不,还和我之前说的,你们比我更危险。夏薇,你比柳儿更危险。你要保护好自己。”程紫玉打开了帘子,目露真诚:“这是我的命令!”
程紫玉说这话是真心。
她就要赌一把。最后一种可能微乎其微,她希望刚刚她那场戏完全骗过了对方。
她惜命,但她也不希望别人冒死来为她。她一定会努力保住自己这条命……
“姑娘,要不然,咱们就留在宁波吧?找个热闹地,咱们索性等男主子过来。”马车这会儿已经入了宁波城中心。柳儿觉得这街中心就挺好。
“我先前也这么想过。但后来我还是改主意了。谁也不知李纯何时会到。天色已经不早,一入夜,咱们去哪儿都不合适。宁波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想动手太容易了。而且他们若对李纯下绊子呢?谁也不能保证李纯会第一时间赶到。留在这儿,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官府,找官府呢?”林夫人眸光一亮。“前边左拐过去就是府衙了。”
“一样的。他们敢在宁波动手,在这里肯定是有势力的。官府也未必可靠。而且这个时间,府衙应该只剩了值守的官兵。他们要得逞,还是不难!与其防这防那,不如把主动权掌控在咱们自己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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