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烤得人也心浮气躁。银江大桥上,橡胶质地的步行道被烤得发烫发黏。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四顾寻找一块空地,最终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在马路牙子边沿上放下沉重的猫笼。随后他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大力甩动起自己酸麻的右手腕。汗水滴滴答答自他额头滑下,也没来得及擦。
两个手持羽毛球拍的大爷从他身后健步“超车”。瞥见年轻人满头大汗的样子,胡子更长的那个忍不住回头留下一个鄙视的眼神。
“现在的年轻伢子哦,天天对着个手机电脑,坐在家里动都不动一下,那个身体素质虚的那么样,提个猫走几步路嘛,喘成这样?嘿!”
“真的是!太娇气!想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每天不担三担水,饭都吃不香。哪像现在的小年轻,动不动累得要死咯噢!”
??两位大爷扯着大嗓门一边聊一边大步走远,完全不在意谈话内容会传到后面年轻人的耳朵里。
“啧。”方子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摇罢仍旧不甘心,看了笼子几眼,干脆一弹猫笼以泄私愤。铁丝笼哐得一响,里边的住客挑了挑眼皮子,动动耳朵,仍旧揣着爪,巍然不动,仿佛入定老僧。
单手拎着将近四十斤重的东西走路,能不喘么?铁丝猫笼本身并不重,但是猫笼里的猫主子重啊!上秤得有三十多斤呢!
越想越又好气又好笑,方子羽磨着牙,在猫笼顶上又是一拍。廉价脆弱的铁丝笼吱吱呀呀惨叫了一声。
笼里的肥橘不甘不愿睁眼,眼瞳黄绿,微光一闪而逝。橘猫懒洋洋瞥一眼自己主人,发觉没收到指令,于是半晌后它打了个哈欠,向愚蠢的人类主人投去高傲的蔑视目光,喷口气,晃晃尾巴,又在爪上搁下大头,睡了。
那眼神十分逼真。
方子羽:……
自己的选择自己得捏着鼻子扛。在购买完成,进入对于拟真机器猫的外形的选择时,方子羽纠结半晌,最后忍痛放弃了商店推荐的纤细优雅体型。
原因无他,太沉。他反复提交几次模拟,浪费了几十点观测点数,智能宠物的实际体重与纤细优雅身形仍旧对不上号,给出的设计密度甚至一度超越了钢铁。试想一只纤细小猫行走在松软泥土上却一步一个深深脚印,这很容易被细心的人发觉端倪。
考虑到这一点,方子羽最终咬牙将体型一栏调到最大,选择制作一只肥胖的大型橘猫。
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压倒炕。
人人都知道猫以大橘为重,而大部分人又没有用双手准确掂测重量的本事,倘若有人发现一只体态丰满的大橘抱在怀里竟如此沉重,他多半不会疑心这猫有问题,而只会疑心手上的猫主子被奴才喂得营养过良。
因此,方子羽的智能宠物就此定型:一只重达三十斤的大型肥橘:美联邦缅因猫,体型庞大,豹头环眼,虎斑条纹,眼神傲然。体态敦实肥壮,因为太胖失去了脖子。全身上下,唯有一头,四脚,一尾,一身肥肉而已。
因为远远看去肥得像个球体,猫的名字也很形象朴实:橘子。
当然,橘子只是看着虚胖。在毛皮之下,它的肌肉已有九九归一,自有入无的倾向,是个战斗力强大的敏捷胖子。活动起来灵活迅猛,爪刃锋利,像是金刚狼改造落在了肥猫身上。它的爆发力尤为强劲,奔跃时像个势大力沉、弹力惊人的橡胶球,一挥爪就有一道深深痕迹落在水泥墙面上。
与天疆一号那庞杂的操作系统不同,橘子的高仿真带来的是操控系统的简化。方子羽看完简短说明没过多久,就能熟练掌控橘子,以各种有声指令和无声指令命令橘子执行各种任务——首先遭殃的就是公寓里的飞蛾与蟑螂。在它取得丰厚战果后,方子羽为尸山血海上傲然端坐的橙色肉球拍下照片,在社交软件上发布展示,作为对熟人的铺垫与说明。未想这条状态在被江澜转载后立刻引来了大群不明真相人士的点赞留言,甚至有人想出重金求购这只城市中少见的捕鼠猫。直到一个半小时后方子羽发现问题,大惊之下命令江澜立刻处理,事件才告平息。
至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养了只能打的猫。方子羽如此自我安慰。
这事儿中间还有个小插曲,方子羽的死党陆心诚在看到朋友圈后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把方子羽骂了个狗血淋头:几个礼拜不知道去哪里鬼混而且不来找我鬼混也就算了,现在养个猫叫‘橘子’,你什么意思?
要不是方子羽了解陆心诚,也许会以为这家伙是真的心有不满,但方子羽太了解自己损友,知道这厮只是为了找个借口诈两顿烧烤。
如果张老板的烧烤摊还在营业,那么别说一顿烧烤,就算是顿顿烧烤,只要方子羽请得起,一定请陆心诚吃到尽兴。
可惜,在不了解情况的食客们看来,银江大桥桥洞底下的无名烧烤摊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过去十年,张老板每天下午六点必定出现在烧烤摊上,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但在今天,让无数人时刻惦记、受到多家电视媒体报道、几乎要成为一种银江特色的烧烤摊凭空消失了。
方子羽知道张老板今晚肯定不会开张,但也没有想到他的烧烤摊会像蒸发一般整个消失不见。所以听说这一情况后,刚在宠物用品店买了猫笼的方子羽便拎着猫笼匆匆赶到银江大桥。
太阿号飞到烧烤摊固定摆摊地点的上空后,方子羽在控制板上看到了无人机传回的航拍画面:整个摊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是烧烤架或塑料棚和便携桌椅,就连地上打下的拴绳钢钉都消失不见,只有昨晚食客留下的些许纸屑果壳才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个生意火爆的烧烤摊。
“垃圾还在,整个烧烤摊却不见了……”方子羽低声喃喃,陷入沉思。
无名烧烤摊的熟客都知道,环卫工隔几天才会到桥洞底下清扫一次,因此张老板每天收摊后会做两件事,一是打扫食客们抛下的垃圾,二是收拢被浪费的肉串,用清水烫过两次之后拿去喂食流浪猫流浪狗。长此以往,桥洞下白天甚至成了猫猫狗狗常出没的宝地,想要收养猫狗的人也会来此寻找,无形之中又带火了一次烧烤摊的生意。
如果张老板醒来后发现自己失去了前几天的记忆,他不太可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来摆摊,但也不至于直接撤走整个烧烤摊吧?为什么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啧,还是人手不够。”方子羽倍感头疼,捏着眉心自言自语,“要是人手充足,昨晚应该再安排两个人盯住张老板才对。”
昨晚由冯昊和孙杰轮班盯梢看紧熊巍,而徐白义则要随时待命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方子羽要想追踪监控张端旭,得派出太阿号才行。但昨晚方子羽还在琢磨橘子,太阿号是他唯一的安全保障,怎么敢让太阿号离开自己身边?
正想着找什么渠道能打听到张老板的消息,手机忽然响起铃声。
拿出手机一看,是张况打来的电话。
最近这段时间,方子羽跟这位从刑警队离职的大侦探交流不多。每到周末,方子羽会跑去他的事务所看看,发现有意思的案子就跟着打打下手学习经验,但张况大部分业务都是拍二奶、抓小三,看上去甚至还挺乐在其中的。
“喂,张哥。”
“嗯,小方,那啥,你不是老跟我念叨银江大桥桥洞底下那家烧烤好吃么?你昨晚去了没?或者你知道有谁去了?”张况清清嗓子直入主题,没有半句寒暄。他嗓音嘶哑,听起来像刚抽过不少烟。
“这个,我得问问才知道……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咳,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往外传。”张况在电话那头砸吧嘴。他现在已经知道方子羽守口如瓶,即使是应该保密的案情也敢放心说给方子羽听,“昨天晚上有八个持枪外籍人士被人扒光了捆在一起扔在桥洞底下,韩毅那小子运气好,去给朋友帮忙的时候,刚好在路上看见了。但是……”
方子羽一声不吭,手上绷紧,眼光在安然卧着的橘子身上打转,等待下文。
“他妈的这伙人带回派出所以后一个个都在装傻,假装语言不通,派出所审不出个所以然,本来一大队要去派出所把人带走,结果车还没到派出所,这伙人就全中毒死了。现在市局已经成立专案组,要把这个案子彻查到底,我在队里的熟人跟我说,这伙人开的车子已经从河里捞出来了,虽然没找着行车记录仪,但从交通录像来看,这部车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你说的那个烧烤摊附近。”
………………
………………
银江火车站旁待拆迁的老巷子里满是不起眼的破旧招待所,巷子尽头连着一条死胡同,胡同里不见灯光,住户寥寥无几。
胡同口贴满各类小广告的电线杆子上蹲着一只橘色肥猫,时不时发出喵喵叫声,传出老远也没有被其他杂声掩盖,反倒让昏暗无光的胡同显得更加幽深僻静。
电线杆下,方子羽眯眼看着一脸错愕的熊巍,冷声道:“跟你同来的那些人,昨晚全都死在派出所,解释一下?”
接到张况电话后方子羽第一时间登上用于联系韩毅的QQ,但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许韩警官对这件事还不知情,也许出于与神秘线人的特殊默契,他选择只字不提。
既然韩毅没提这件事,那就不用指望从他那打探到更多消息,所以方子羽立刻带上橘子打车赶到熊巍所在的招待所,并戴上面具和变声器约见熊巍——如今有了橘子贴身保护,方子羽不需要,也不敢让熊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是我!”熊巍呆了半晌,硬邦邦地回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待在招待所里,不是我干的。我要杀人也是用刀,不会用毒。”
听到这句争辩方子羽就知道这趟没来错,熊巍果然知道内情。
“我说他们死了,可没说他们是被毒死的。你还知道什么,说说看。”方子羽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大衣内侧的暗袋,只要熊巍敢耍滑头,他会立刻激活熊巍脑袋里的契约,一通次声波紧箍咒念下来,还怕他不老实交代?
熊巍昨晚就尝过那生不如死的滋味,此刻不敢有半点迟疑,立刻回道:“杀人的不是我,还有被杀的那些外国佬,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他们应该是某个恐怖h组织的成员。”
“应该?”
“我说不准,他们的头头经常去宝岛拜访孔先生,不光送礼,还修武馆,但是孔先生一直跟他们保持距离。”熊巍眼神飘忽但不躲闪,看来是在认真回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是个庞大的组织,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这次孔先生让我来华夏寻找其他武道传承者,他们主动跑来帮忙,说是……说是有需要时可以替我们清理掉挡路的人。”
“继续。”
“像我师兄那样的容易处理,本身没什么身份,也没多少社会关系,死了也就死了,尸体处理干净,失踪几年都没人过问。但还有些人不一样,有真功夫在身,不管功夫高低,只要运气不差,总能混出点名堂。要处理这样的人就很困难,一枪打死他们简单,开枪之后想再离开华夏可就难了。所以要杀他们不能用枪,得用毒。”
“那队外国佬的头头告诉我,虽然他们在华夏国内没有分支,但也安插了几颗能用的棋子,比如汉东省内就有一个喜欢投毒杀人的制毒高手,至今杀了十几个人都没被查到,由他动手,就算最后被查出来,也能让他扛雷,而且到时我们早就出了华夏国境。”
说完,熊巍笃定地做出总结:“肯定是他投毒灭口,否则谁敢跑到警察局,咳,派出所里连着杀八个人?”
“投毒杀了十几个人,还没被查到?”方子羽反问,“你相信汉东刑警会这么无能?”
“本来是不信。”熊巍畏惧地偷瞄了方子羽一眼,但没法透过面具看到方子羽的神情,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但他们告诉我,在华夏,非自然死亡的解剖率其实很低,尤其是自杀和猝死的尸体,很少会送到法医手里解剖。所以只要投毒水平够高,能伪造死因和死亡现场,死者家属往往误以为是意外死亡,既不会报警,也不会把尸体送去解剖。”
华夏非自然死亡的解剖率极低,这是事实,因为华夏的法医队伍不够庞大。不仅华夏,各国都缺法医,华夏很多城市的交警队到现在都还没有法医,出了大型交通事故还得去找刑警队借法医。
所以,投毒杀人不被发现,未必不可能。
但听完熊巍的解释,方子羽没有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想起一个人:邱阳。
十年来,邱阳精心设计每一起纵火,伪造事故起因和事故现场,前后害死十多人却一直没有被发现。如果不是方子羽获得未来笔记本并成功阻止了他,死在他手里的人数可能还会翻上几番。
“咦?”
方子羽先是想起邱阳,接着又想起邱阳所说的“他们”,忽感惊疑。
从熊巍所做的描述来看,他所说的恐怖H组织与邱阳所说的“他们”有许多相符之处。
该不会这么巧,就是同一伙人吧?
要真是这样,那可就钓上大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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