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折对生者的世界已很不适应。
桑提国的国都叫做冰屋,即使此城名副其实,到处结冰,但对沉折而言,各处仍充满着生机,让在阴间住惯了的他宛如患病。
冰屋中的房屋楼宇分地上层与地下层,街道之下另有错综复杂的地道。当极端寒冬来临之际,整座城市被埋在七尺寒冰之下,城民便从屋子的地下层开门,在地下街道穿梭走动。
沉折觉得那样会好些,至少人都会活在地下,而他可以住在无人的地面,不必时刻压抑冥火的诅咒,防止腐败与侵蚀。
但今年的冬天并无极寒,众城民在地上庆贺这难得的暖冬,晚上,他们让红色的天灯飘满夜空,令朦胧的灯火与星光交织在一块儿。
即使危机重重,但生者仍能享受快乐。即使天寒地冻,但生者的心仍然温暖。即使在最恶劣的气候中,冰屋的生者仍然众多。
事实上,活人太多了,他听说冰屋住着三十万人口。桑提国是北方最大的生者国度,其领土甚至能与沉折在阴间的帝国相媲美,固然沉折的臣民多达千万,但人数再多,也不免死气沉沉。
因为他统治的,都是亡者。
沉折走出客栈,付了账,走向高处的城堡。
那城堡唤作“寡头堡”,是冰屋乃至桑提国首脑居住执政之处。他听说城中共有十三寡头,十三人组成朝廷,共同处理国事。
十三寡头中,自有武功高强的觉醒者,也有财力雄厚的巨富,沉折在阴间的国都与这“冰屋”可谓邻邦,但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有沉折这么一位阴间当皇帝的友邻。即使知道,沉折也懒得与他们打交道。
只是今夜是个例外。
他特意绕了个大弯,走过城中的矿藏处,在矿场前停留观望了一会儿。在桑提国中,羽钢矿主要分布在其余城市,这叫铁落矿的地方是冰屋中唯一的羽钢矿场。
羽钢是唯有梦海边境才存在的奇迹,是梦墨与风行灵气融合而成的产物。其质地轻盈如风,坚硬胜铁,用羽钢造的剑极快极轻,令持剑者如乘风而动。桑提国用羽钢制造飞舰飞艇,令他们如神话中的仙人般成群结队地翱翔天际。
在这矿藏中有数千奴隶,不分日夜的劳作。大多是从梦海边境捉来的梦蛮子与变异兽人,还有些是商队从别处便宜购得的。在采矿时,极易死伤,死者太多,矿主不愿大费力气地掘开硬土,掩埋尸体,更不想浪费火源,将尸体焚烧,于是找一废弃的矿洞,将死者扔在里头,待堆积满了,将矿洞一炸,成了满是冻尸的尸洞。
长年累月之下,尸洞成了阴影境地,桑提国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沉折则可以从那尸洞处随意往来与阴阳之间。
沉折不愿这事被人发觉。
他继续走向寡头堡。
路上,他听路上有百姓交谈,一人曰:“那些飞贼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又有三个商队遭飞贼打劫!”
另一人愤愤说道:“飞舰飞艇乃我桑提国不传之秘!飞贼如何会有飞艇的?”
头一人压低声音,神色不满,道:“当朝者昏庸无能,导致我国机密外泄,实是可恨至极!”
另一人道:“是!是!但十三寡头,泄密者到底是谁?”
头一人细数众寡头姓名,在他看来,人人皆有嫌疑。但第二人留意到沉折在附近,他虽见不到沉折表情,但大概见沉折蒙着面,形貌神秘,不敢再说,两人匆匆走了。
至寡头堡城墙之内,见院内人员熙熙攘攘,龙蛇混杂,大多是人高马大的冰行牧者。沉折对众人视而不见,也懒得打听,径直往里走。
他走到东侧的宫殿外,卫兵问道:“你若是来应征入伍的,就在外头等着,选拔马上就要开始了。”
沉折道:“在下为前往梦海的飞舰乘客,已付了船金,舰长说此行延后,不知何时出发,让在下前来询问英寡头。”
两个卫兵都笑道:“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英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么?”
沉折叹道:“该如何见他?”
那卫兵说道:“你藏头露尾的,我怎知你不是来行刺的刺客,或是飞贼的奸细?”
沉折与那士兵对视一眼,那士兵脸色剧变,犹豫片刻,改口道:“你要见英大人,可英大人最近实在太忙,他负责招募高手,对付层出不穷的飞贼。你也见到了,庭院里的武士,都是为此而来。”
另一人道:“你若真想见英大人,不如去应征,那是最快的捷径。”
沉折想了想,不再多言,返回庭院中。他一走,那两个士兵顿时汗如雨下,宛如虚脱。其中一士兵说道:“这人....是神仙么?为何如此威严?”另一士兵道:“不,我倒觉得他像是个鬼魂,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庭院甚是宽广,沉折静观片刻,走向一处有一排官员坐着的长桌,那武官斜眼看了沉折,道:“为何遮掩面容?”
沉折道:“相貌丑陋,无法见人。”
那官员道:“罢了,叫什么名儿?是冰行牧者不?”桑提国的国民也全是冰行牧者的旁支,经过多年农耕商贸,已消去了大半蛮劲儿,成了城中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之良民。
沉折道:“叫葬后卿,并非冰行牧者,是从白国来的。”
那官员命沉折写下姓名,又道:“在一旁等着,到选拔时自会叫你。”
沉折道:“在下并非为选拔而来,而是要搭乘梦海飞舰,前往梦海边境。”梦海边境处,有一极神奇的矿物,唤作不融冰,这不融冰有一桩好处,即使在南方沙漠酷热的盛夏,曝晒于炎阳之中,亦能多年不化。南方天热民富,故此物被奉若珍宝,尤其是王孙巨贾更求之若渴。因此桑提国特意造了防范梦海侵袭的大飞舰,甘冒大险,前往梦海挖掘这价值连城的不融冰。
沉折此行自不是为了这不融冰,而是后卿另有大事交给他去办。他不识得去梦海的路,最快的捷径,便是搭乘这梦海飞舰。
那官员道:“因飞贼猖獗之故,所有飞艇皆暂不出港,唯有解决了飞贼,才能起航。”
沉折略一沉吟,道:“选拔何时开始?如何选拔?要持续多久?”
官员道:“快了,快了。参选武者需连续应对五位我国飞羽精兵,只需胜过五位,便算获选。总共要选出二十位顶尖好手。”
一旁的武官笑道:“英大人未免也太苛求了。我飞羽精兵皆是百里挑一的神武英雄,加上羽钢神甲,外头那些野路子,便是要胜过一位,也是千难万难。”
那主持官员叹道:“陈兄有所不知,那些飞贼曾将满船的飞羽精兵屠戮殆尽,其中虽有下三滥的卑劣手段,可英大人格外慎重,自有其道理。”
沉折在纸上写下姓名,对那主持官员道:“我参选,你立即开始。”
那主持官员笑道:“急什么,吉时未到,总得等到明天....”但与沉折一对视,心中一凛,不由说道:“吉时已到!立即开始!”
那武官奇道:“大人,已经这么晚了。”
主持官员道:“你懂个屁!飞贼擅长夜袭,咱们选拔的好手自也要擅长此道。”
院中群雄闻言一惊,又都来了劲儿,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沉折见数百个身穿羽钢甲胄的武士悄声到场,他们训练有素,队列整齐,脚步轻快,几若无音。
主持官员咳嗽一声,道:“英大人吩咐:一切从简从严,故比武规则,极为简单,一、不得杀伤人命,不得残人躯体。二、若被击倒在地,数十下无法起身者算输。三、若自认不支者亦算输。此外别无规矩,任何兵刃皆可使用。”
沉折道:“我葬后卿愿先比试。”
众冰行牧者见沉折蒙着面,身形高瘦,一看便不是冰行牧者,都笑骂道:“一看便是个墙里的懦夫,想不到还挺有勇气。”
沉折又道:“我愿与五人同台较量。”
众人闻言,更惊奇不已。而飞羽精兵则似受了莫大侮辱,霎时怒容满面。
主持官员笑道:“这位兄台,莫要自不量力,狂妄自大,饭要一口口吃,武要一场场....”
沉折道:“原来不擅群斗,难怪被飞贼所杀。”
他话虽简短,可却格外惹人愤怒,主持官员哼了一声,点了一组人姓名,道:“你们五人,一齐下场!”那五人早已怒火攻心,不待多言,霎时已在场中。
沉折劈出一掌,正中一人后颈,那人不吭一声,昏迷倒地。群雄见状,爆发出惊呼喝彩,其余飞羽兵大惊失色,施展轻功,竟同时浮在半空,宛如飞蛾。
沉折也跳了起来,朝每个人同样一劈,那五人借羽钢甲胄之效,轻功本是极高,可在一瞬之间,已皆被沉折打倒,竟全不及躲闪。群雄似一时哑了,过了许久,方才掌声雷动。其余飞羽精兵见沉折武艺如此高强,再也无话可说,无怒可发。
沉折走向那官员,道:“何时去对付飞贼?”
那官员愕然之余,笑道:“葬兄,这事可急不得。”
沉折道:“我一人已经足够,无需旁人支援。你告诉我飞贼在哪儿便成。”
那官员心想:“此人狂妄,实是匪夷所思了。”双手一摊,道:“可就是不知道啊?咱们也在想对策呢。”
沉折心想:“真是浪费时间。”顷刻之内,他心中盘算:“找到那驾驶梦海飞舰之人,胁迫他送我出航,何必管什么飞贼?”
就在此时,他见一老者钻出人群,快步走向那武官,乐呵呵地对那武官说道:“老陆,我在途中遇上一位神勇无敌的壮士!听说你这儿正选拔武人,特来向你举荐!”
沉折一眼便已认出那老者身后跟着的人是谁。
他容貌与沉折上一次相见时几乎无异,可气度却迥然不同。
孟行海已脱去了当年的幼稚与热忱,几乎变得与沉折一般冷漠,一般麻木。
望向他时,沉折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照自己的本质,见自己的本性。
孟行海眉头紧皱,却无可奈何地听那老者与武官啰嗦,沉折隐约觉得他似乎也想去同样的地方。
而他绝不会抢船之后,一走了之,他或许变了许多,可唯独循规蹈矩这一毛病,他未必改得掉。
沉折忽然决定留下来,参加这无聊透顶的剿匪把戏,至于后卿的差事,稍稍拖延,倒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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