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句话,都是人生成长过程中最宝贵的思想箴言。
我猜,万大师是想告诉我,一切真相全是假象,如果强行追逐,最后不免完事成空。
人生不同阶段中,目光所见的重点不同,奋斗方向也不同。
人心隔肚皮,人与人之间,想法不同,看重的自然也不同。
“你永远看不透莫高窟,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座莫高窟。”万大师说。
“顾小姐消失了,我得将她找回来。”我说。
顾倾国、雷动天远在港岛,鞭长莫及。而且,即便他们第一时间赶过来,能够倚仗的,仍然是我。
“在大海里捞一粒沙上来,你有这样的本事吗?”万大师长叹。
他望着我时,目光十分涣散,虽然眼睛对准了我,却并没有看我,而是望向了无尽的虚空之中。
大海是沙粒的故乡,坐拥几亿颗沙粒,当然无法“捞沙”。可我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有人去做。否则,顾倾城就会真的变成一粒沙子,永沉海底。
“112窟的真实样子是什么?大师,我有一些浅陋的认识,说出来,请您指正,可以吗?”我问。
万大师点头,不说话。
“我在那里画画时,即使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我都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我试过,点燃一炷香,烟气笔直向上,没有丝毫摇动,证明洞窟内几乎是没有风的。就是在那种时候,我感觉狭窄的洞窟全都打开,身边没有墙壁,已经变成了无比空旷的大殿,前后左右,至少百步之内没有阻碍。那些大殿占地广阔,绵延几百里,一个人只靠双腿步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我说。
这件事我试验过七八次,也曾经带孟乔进入112窟,让她作为旁证。奇怪的是,孟乔没有这种感受。在她的眼中、思想意识中,112窟只是开凿在悬崖上的佛窟、画窟,与世界各地的类似建筑没有什么不同。
“有,还是没有?”万大师问。
“我是在向大师您请教。”我说。
万大师摇头:“在你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不是什么大殿,而是——”
他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深重的苦涩,仿佛我的话令他受到了最巨大的打击。
“是什么?”我追问。
“那就是乾坤——你感受到了乾坤的存在。”他说。
乾为天,坤为地。
乾坤代表一切,即《道德经》里说的“道”。
“我在112窟里感受到了乾坤,那种感觉的意义何在?”我又问。
恍惚之间,我对万大师的话似乎已经了解,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假如112窟的真实模样跟我感知的相同,那么,游客们看到的莫高窟又是什么?难道是一体两像、各自不同吗?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的思想回到最初的残缺记忆中。那是追寻之路的起点,正是对于反弹琵琶图的迷惑,才促使我扔下港岛的荣华富贵,义无反顾地到这里来。
“反弹琵琶图……那张图在动,图中的舞姬在动,不仅仅是一幅画,画的外面、旁边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画不是挂在墙上,而是悬空着。它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大殿*肃穆,即使人数众多,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这里是王府或者皇宫吧?只有那种地方,所有人才会感受到帝王的威仪,自动噤声,不敢弄出任何响动来……那幅画为什么在这里?是别人描摹的赝品吧……”我反复地感知那个环境,但因为那记忆太模糊了,我不敢强行探索,否则就会变成自欺欺人,非但不能找到真相,反而破坏了正确的画面,将自己引入歧途。
“有声音。”万大师在说话。
我的确听到了声音,应该是法器敲击之声。除了声音,我还能闻见几百支纯正檀香一起燃烧的盛大香味。
听、看、嗅的感觉都有了,这时候我最想听到的其实是人声。
人声的口音与内容具有不可替代性,只要听到一小段话,我就能判断这些记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来的。
“再听,再听,发挥耳朵的潜能,去倾听五十分贝以下的那些细微声音。”万大师又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耳朵上轻轻揉搓了一阵,然后轻轻放开。
首先,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动声、耳鸣声,随即便听见了极其遥远的地方,似乎正在发生着一场惨烈的战斗。箭矢破空声、伤者惨叫声、战马奔跑声、刀枪互搏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唯一能分辨的,就是战斗双方的实力并不接近,弱的一方只是在苦苦支撑,坚持不了多久了。
“大殿里的法器声代表一场祈福,战斗厮杀声代表敌人入侵。也就是说,我站在弱势一方,敌人即将破城而入。听不到枪炮声,现在是冷兵器时代……我身在何处?”想得越多,困惑越多,在万大师的指引下,我似乎陷入了思维的迷魂阵,左冲右突,脱不了身。
“人的听力可以无限下潜,直到负数。”万大师再次提示。
理论上说,听力是可以无限下潜的。从人耳的听觉领域下潜到动物能够听到的声音世界。不过,任何科学杂志都没有提到过“听力变为负数”的话题。
“学会聆听历史上的声音。”万大师接着解释,“那就是听力的负数。”
我大受启发,不再对他持怀疑、警戒态度,而是彻底放松,卸下了自己的伪装。
“松、定、静”是修行的三个阶段,也是必不可少的状态递进。
浑身放松、心情安定、静思一切——在港岛那种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物欲世界里,极少有江湖人物像我一样,每天子时,都必须进行两个小时的打坐,以培养自己控制身体和心灵的能力。
前有因后有果,一个人生命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就像现在,如果我没有经过“松、定、静”的修行,又怎么能在瞬间进入半睡半醒、有意无意的精神状态呢?
“我听不到。”我全心全意谛听良久,直到浑身的神经都因为过度紧绷而抽搐起来了,却什么都听不到。
“你躺下吧,睡一觉,恢复片刻就好了。”万大师说。
我的确太累了,缓缓地离开座位,滑落在地。
地上很硬,但那只是起初的直观感受。
不到三秒钟,地上宛如张开了一道口子,一下子将我陷进去。
在漆黑与光明之间反复三次后,我的耳朵里一下子听到了非同寻常的声音。
“这是朕的江山。”有个苍老而颓靡的声音在喃喃低语。
“这是朕的女人。”他又说,两句话之间,有饮酒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嘟一声。
“这是朕最不舍的梦中仙境,毕生无法抵达的……仙界,纵有三千里大好江山,到不了那里,活着的意义终归还是……我终归还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那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已经醉了。
我意识到,说话的人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的措辞带着十分古老的意味,通常只有在古装电视剧中才会听到。
“朕”是皇帝的自称,从古至今,其意思没有任何更改,都是指皇帝本人。
只要这个字出现在句子中,说话的人就一定是皇帝。
“真的要夺走朕的江山吗?你说,可以再还给我,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不能免掉这些复杂的过程,你帮我击退大军,我分一半江山给你,岂不简单明了?朕做错了什么?朕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时运不济,落到了这种地步。昔日始皇帝耗尽天下七年民力修建阿房,却遭楚人一炬而灰飞烟灭。今日,朕的都城也要葬送在呼啸的胡马铁蹄之下吗?那声音说。
他似乎是在向某个人说话,但我始终没有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焦土之上,焦木开花。呵呵,呵呵呵呵……朕这都城一垮,到处都是焦土,到处都是焦木。你说,朕是听你的呢?还是不听你的呢?”那声音苦笑起来。
“焦木”是敦煌天机的线索之一,而岛国织田鬼奴之墓的挖掘行动,也是为了寻找“焦木”。
我不确定,此人说的“焦木”与织田鬼奴的“焦木”是否是同一种东西。
“朕不是凤凰,朕不想涅槃,更不可能在烈火中永生,只想能向你借十万天兵天将,解今日围城之厄。不行吗?真的不行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给了你那么多,今日你说不行?好好好,朕再给你最后一件东西,呵呵,就是——”
我意识到一件谋杀案即将发生,心里一急,忍不住向前双手,用力地左右一分。
潜意识中,前面有一道巨大的黑幕挡住了去路,那声音就在黑幕的里面。只要伸手扒开,就能看见那自称“朕”的人以及即将产生的谋杀案。
我的手指并未触摸到任何织物,但眼前却一下子有了亮光。
在我右前方十步之处,竖立着一支一人高的巨大烛台,上面的托盘里点着十二支胳膊粗的蜡烛,十二条火苗子窜起足有半尺高,烛花噼里啪啦地想响着,照得方圆二十步以内明晃晃的,没有一丝阴影。
那种烛台被称为“满堂红”,是油灯、电灯发明之前,大富之家必备的夜晚照明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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