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将军。”
帅帐内,眼看着公孙瓒不说话,赵云有些着急,忍不住叫了一声。之后公孙瓒才回过神来,看向赵云:“你说,玄德贤弟就说了这些,没别的了?”
“是的,没别的了。”
“那信的内容……”
“末将不敢私自拆起查看。”
“哦……”公孙瓒点点头:“也是这个道理。那先这样吧,子龙,你先下去休息。”
“……”赵云张了张嘴,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一拱手,便转身,退出了帅帐,只留下公孙瓒一人。
“玄德啊玄德,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再之后,公孙伯圭略作沉吟,而后忍不住自言自语。
与之前那只一行字的信件不同。这一次,刘玄德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的一封长信。礼节性的寒暄后,便是对未来时局的预测,以及对辽东军未来发展方向的建议。字里行间充满了自信,以及这之前两人间缺少的一种东西……就是客气。
“玄德,是想与我疏远了吗?”
想到这里,公孙瓒又不放心的端起信,仔细读了一遍。
不得不说,刘备的文笔很好,文采却糟糕透顶。整篇信件少有引经据典,更少有骈四俪六工整对偶。难以想象刘玄德这样号称北地大贤的人,
至于说他文笔很好,则是说这一封文采糟糕透顶的信,公孙瓒意外的看的下去。甚至感觉看得很舒服。逻辑清晰,条理明确,简单易懂。不像他军中招募的一些文吏,写出来的东西让人看着就觉得头痛,偏偏还觉得自己才华横溢,还瞧不起人。
如果可以的话,公孙瓒真想把他们全都砍碎了喂狗。
他就这样将信翻来覆去的看了第二遍,紧接着觉得刘备就是那个意思,要与自己生疏了。然后他又看了第三遍,感觉实际上没有。刘备的用词都很恰当,没有任何不妥。结果在看第四遍的时候,公孙瓒又觉得刘备在信里的用词比之前更亲切了。
这样看了几次,公孙瓒只觉得脑袋发晕,将信件丢到案上坐回去,手捏着太阳穴嘟囔着:“失斧疑邻……么?”
想到这里,公孙瓒就觉得有些不甘心。
在他看来,刘备的友情是一比极重的投资。然而投资的结果却很可能不会令人满意。
刘备在给公孙瓒的信件中分析说,如今中枢,洛阳朝廷对辽东军的警惕心仍然很高。即使黄巾作乱,乃至天下大乱。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仍不会调辽东军主力南下平叛。
目前看来,情况还没到“万不得已”的程度。
中枢禁军仍可一战,四方豪杰也视汉为正朔。张角纵然逞凶一时,终免不了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时,朝廷中枢必须调边地兵马勤王。他们的第一选择,也是距离更近的凉州骑兵,而非辽东军。只因雍凉之众有部分来自三辅,与中枢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同时凉州军中最强者董卓从资历上看,也比公孙瓒更优。再加上他前半生都在并州。进入凉州的时间不长,或许会给中枢一种更好管控的错觉……
想到这里,公孙瓒忍不住低声默念:“乌桓,鲜卑,高句丽,扶余,肃慎,匈奴。”他越说,声音就越大,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
“——我戎马半生,难道在朝廷诸公心中还比不上一个董仲颖?!”
说话的同时,公孙瓒拔剑而起,而后“咔嚓”一声,将眼前案几,连同案几上的一摞信纸一齐劈成了两半。
“——父——将军,怎么了?!”
听到声音,今日当值,守在门口的公孙续连忙赶了进来:“是那个赵子龙惹你生气了么?我这就——”
“——不关子龙的事。”公孙瓒满是怒气的瞪了他一眼:“你看你,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擅闯帅帐,又该当何罪?!”
“将军,今日是我当值。”公孙续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这样提醒。
“……”公孙伯圭楞了一下,略显尴尬。却是有些气糊涂了。
他“哦”了一声。正想打发他走,却又动了心思:“那封信,你看一下。”
“信?父亲?”
“嗯,信。你玄德叔父写来的。”
听公孙瓒这么说,公孙续更加奇怪。忍不住将落在地上,从中间断成两截的一摞信纸捡了起来。只见到信纸从中间斩断,切口极为光滑,竟没有一点连在一起,或者是被扯断破碎的地方。
“将军好剑法啊。”
虽然知道这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但公孙续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
公孙瓒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没有理睬长子的夸奖。公孙续也怕再惹父亲生气,便不再说话,以最快速度读起了信。越读越是惊讶,越读也越是钦佩。
他的父亲与刘备相交莫逆,连带着公孙续也经常与他见面。对于这位叔父的人品,学识,气魄与眼界,公孙续都非常钦佩。再加上公孙瓒军人习性,在子女教育方面一向简单粗暴,不如刘备不时会与他谈心。
所以相比起来,公孙续对父亲更多敬畏,反倒是对刘备更加亲近。
“这份计划……好像很可行啊,父亲!”读过之后,公孙续很兴奋的对公孙瓒说:“利用黄巾之乱的机会,与朝廷进行交涉。准许朝廷批准安东都护府设立。并且吸引流民,开发辽东!
如果一切能成功,这就是万世不易的基业啊!”
“——荒谬!”
与自己的儿子的兴奋不同,公孙瓒再一次暴怒了——
这样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辽东王而已。不过是个辽东王而已。
与天下相比,辽东不过一隅之地,这样你就满足了吗?!鼠目寸光!
他心里面这么想着。然而到了嘴边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你只想着自己?!太平道祸乱天下,身为武人,你还只想着自己?!”
“将军发怒,就是因为……”
“——是,当然!朝廷昏聩无能!衮衮诸公都是尸位素餐之徒。我身为武人,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路!”
“这……末将惭愧。”
眼看着公孙瓒涨的脸红,说出了这样的话,公孙续不由得面红耳赤,低头认错。
“下去吧。”公孙瓒有些败兴的挥挥手,接着自顾自走出帅帐,南面眺望。
“大好的江山啊,大好的江山啊,过不了多久,就要生灵涂炭了。尸山血海啊……”他这样呢喃着。心里想的后半句话还是没说出来。那就是:
“也不知道这尸山血海,最后喂饱了谁?”
……
太平道引起的混乱,比公孙瓒以及绝大多数人想的更可怕。
当张角在涿县郊外,说出那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时,谁都想不到太平道引爆的能量有多大。
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大汉十三州竟有八州响应。
数以万计,以十万,百万计的太平道信徒,平民,失地流民,山贼土匪,游侠,强盗……强壮的,瘦弱的,聪明的,愚蠢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着仇恨的光。所有人都裹着黄色的头巾,所有人都呼喊着那句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涓涓细流汇成了滔天巨浪。猛扑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豪绅地主,士族官僚,世家大姓。双眼通红的黄巾军好像饿疯了的蝗虫一样,将他们所有看到的,找到的,接触到的掠夺,吞噬,焚毁。而后又呼啸着向另一处未被抢劫过的地方前进。
汉室的威严荡然无存。天子的神圣与权威好像抹布一样掉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即使在帝国的中枢,首都,关中,洛阳也是一样。
数千名狂热的太平道徒聚集起来,意图冲击禁宫。
虽然这群乌合之众只一瞬间,就被武装到牙齿的禁军屠得一个不剩。不过单单“乱党冲击禁宫”这件事,就足够吓人的了。
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
就像是秦末的大泽乡起义。又好像新莽时的绿林,赤眉。一片混沌中,就算再自命不凡的人,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难道汉室气数已尽?
……
大汉朝廷,未央宫,文武两班,袁氏,杨氏,三公九卿,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或者阴沉着脸,或者做沉思状。好像外面的天色一样糟。
眼看着这些汉室栋梁的德行,天子刘宏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平道之事,众卿觉得如何?”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仍旧阴沉着脸,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从大殿外看过去,所有的景色都混成了一团。汉天子的心情,也变得愈发糟糕。
——在他想要发作,痛骂自己属下这些大臣,一个两个,全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时,一声粗鲁,没有礼教的声音从大殿外传了过来:
“陛下!”
国舅,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屠夫出身的何进大踏步的走进了未央宫内,身上仿佛还带着雨水也化不开的血腥味。
屠杀那几千太平道的乌合之众,耽误了他一会功夫。
“何爱卿。”眼看着何进,刘宏的面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眼前的这个屠户,尽管粗鄙不文,名声家世也差的远。但刘宏却觉得,他比在朝的所有人都值得信任。
“陛下不用惊慌!”何进大声说:“乱臣贼子何足道哉!洛阳的太平妖道,已经被臣一网打尽了!接下来只要封锁汜水关,臣保证洛阳万无一失!”
“好,好,只是……”
“山东黄巾也不足道!臣保举三人——北地郡太守皇甫嵩,谏议大夫朱儁,前九江太守卢植。有此三人,必能扫平群贼。另外也需晓谕各郡,命他们招募乡勇,紧守城池。第一是填补郡兵不足,第二也要让地方勇士从军而不从贼。”
“都依爱卿所言。”
“除此之外……”再之后,何进略一犹豫:“前次皇甫嵩上书,解除党锢,这件事……”
“……这……”刘宏略作犹豫,而后叹了口气:“解吧,解吧,这时候不好计较太多。”
“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何进再一次犹豫了。
“爱卿,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刘宏看他犹豫,便温言鼓励:“只要是为了大汉江山,卿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的。”
听刘宏这么说,何进咬了咬牙,说道:“皇甫嵩另有上书,请陛下出中藏钱,西园厩马以班军士!”
“什么?!你——”
耳听何进说出这话,汉天子的面色“刷”的一下变了。竟忍不住站起身来,手哆嗦着指向何进,激动地说不出话——西园那里有个屁的战马!钱倒是有不少,但那是他的私房钱。更是他的安乐窝!裸游馆,流香渠,宫中市,卖官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皇帝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他指望在西园好好的过一辈子!
皇甫嵩写的是一个意思,实际上又是另一个意思。他要把这一切都夺走!金钱,女人,奇珍异宝。所有的一切都去给他的那些王八蛋大头兵!
可,可是,可是……
“陛下啊!”
眼看着刘宏如此,何进痛哭着跪倒在地:“臣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汉江山,都是为了陛下啊!”
“这,这,可是……”刘宏的面色又变——只是舍不得,什么都舍不得。
然而紧接着,三公九卿,冠族世家,那些明码标价从他那里买来的官爵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两眼,便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请陛下出中藏钱,西园厩马以班军士!”
他们一齐跪倒在刘宏面前。那样子,好像他们是大汉最忠诚的忠臣义士。
“你们,你……”
刘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的坐了回去。
接着,他挥了挥手,失魂落魄的说着:“皇甫嵩所请,准奏,都准奏吧,准奏……”
……
散朝之后,何府。不,或许很快就要改称大将军府了。何进何国舅兴冲冲的走向他家的书房。还没进去,大嗓门已经打开了:“本初,孟德!”
正在书房等候的两个年轻人闻言站起身,迎了上去。这两人一个高大威武,另一个矮而且黑。反差极大。然而,这外貌反差极大的两人交情却意外地好。少年时的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直到现在也是极默契的好友。
“恭喜何公,贺喜何公。”
在何进进屋之后,那矮而且黑的年轻人抢先一步,拱手向他祝贺。却是让何进一愣。
“孟德,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
“在下看何公春风满面,想必是有好事,先恭喜一下总是没错的。”年轻人——或者说曹操,曹孟德笑着说道。
这话说的何进哈哈大笑:“对,对,诚如孟德所言。”他几乎是在眉飞色舞:“很快就有旨意来了,陛下要封我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剿灭太平道叛贼,哈哈哈哈……”
“恭喜何公。”另一侧,那更加英俊的年轻人闻言,也向何进道喜——
“诶,本初,应该是恭喜大将军才对。”曹操半开玩笑的纠正了对方的话,另一个年轻人楞了一下,随后马上纠正:“是是是,绍,恭喜大将军了。”
“不用不用,旨意还没下来,再等一等再恭喜也不迟。”说是这么说,可何进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遮不住。三个人就这样笑了一会儿,还是袁绍忍不住开口:
“那,何公,之前说过的事……”
“说了,说了。我就是按之前与你们商量好的与陛下说的。”何进连忙回答:“陛下最开始的时候很生气,吓了我一跳。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曹操马上又夸奖说:“陛下圣明,自然知道何公是忠臣,是为了大汉江山。”
“是,只是……”何进又有些迟疑:“陛下若是记恨……”
“您是皇后亲兄,又是史候的舅舅。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记恨在您头上啊。”
“那……”
“皇甫嵩。”曹操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哦,哦……”何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重新又了笑模样:“好好,我得本初,孟德之祝,真是,真是……啊哈哈哈哈……”
说到一半,何进却怎么也想不出真是个什么,只好尴尬的哈哈大笑起来。而曹操与袁绍两人看情况差不多了。便对视了一眼,一齐告退。
“好,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再接下来还有的是事情要做。本初,孟德,你们可要多帮我参谋参谋。”
“一定,一定。”
说着这话,两个年轻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后退出书房,离开何府,上了马车。
在关上车门之后,袁绍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样的人,也能做大将军,真是……”
“本初,慎言,慎言。”
曹孟德轻松的说道:“这样的人做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啊。”说到这里,曹操凑近他,压低声音:“换了第二个不傻的,能对你这么言听计从吗?”
听他这么说,袁绍有些古怪的看着曹操。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你啊你啊。”袁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我怎么敢和四世三公的袁家长子比啊。哈哈哈哈……”
“袁氏长子?”听他这么说,袁绍的笑容有些苦。谈话的兴致也少了很多。
“不过,你确定了么,就是何进?”再之后,曹操也止住笑,这样问道。
“确定了,就是何进。”
“辅佐他?”
“辅佐他。”
“帮助他清除宦官,十常侍,扫平天下?”
“帮助他清除宦官,十常侍,扫平天下。”
“真的?”
“当然,真的。”
“可这样一来功劳和好处,就都是何进的了。本初,你自己又能落下什么呢?”
“天下安宁。”袁本初说:“只要天下安宁,汉室江山稳固。我袁本初又有什么好求的呢?”
“真的?”
“真的。”
“实话?”
“实话。”
于是曹操郑重其事,深深的施了一礼:“本初高义,我不及也。”
“也请孟德祝我一臂之力。”袁绍也深深回了一礼。
再之后,两人相视而笑,又聊了一会儿,很快到了曹操的宅子。曹孟德下车,与袁本初道别。
望着远去的马车,曹孟德暗暗叹息:“本初,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与此同时,车内的袁绍也在思考着:“孟德啊,你的心意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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