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县城的城楼还在,苏轼甚至有点怀疑镖局带错了路,此地根本不是眉山老家。问过才知道,此时的眉山老家已经是川陕四路几个比较最重要的货物集散地了,来自西南和去往西南的货物都要从此周转。
那些大水车则是工坊区,产自本地的橘橙、枇杷就近在工坊里加工成罐头。还有炒茶作坊,眉山盛产青茶,据说此物在甘凉路卖的非常好,八十多口大铁锅不停翻炒依旧供不应求。
每月都有大船顺着岷江过来把这些货物拉走,带来的除了丰厚的工钱之外,还有各种生活物资。
当地人已经不再完全依靠种地过活,家里的青壮更喜欢到作坊里做工,妇女则去合作社里编制竹器。别看器物都是寻常农家款式,很不起眼,但几个月坚持下来,照样能为家里换来不少收益。
面对此情此景苏轼有点蒙圈,四处走动询问了数月终于才有了点眉目。原来这一切都是由青帮和农业合作社带头干起来的,最开始当地人也抵触过,要不是官府出面说合,再加上青帮很强硬,保不齐就得发生械斗。
但谁也和钱没仇,只要有一个本地人进入工坊,不出两三个月就能见到效果,跟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不到四年时间,眉山县附近的村落基本都转变了态度,成了青帮和合作社的坚决拥护者,即便还有一些乡老士绅看不惯,但没有官府的支持他们也是独力难支。
再想打听青帮和农业合作社的底细,居然发现没人知晓,或者说知道也不说。堂堂朝廷宰相,卸任回乡那也是头面人物,愣问不出来一点实情,这口气真不能忍。
于是老苏同志一封信就写给了成都知府蔡京,两个人在朝堂上虽然政见不合、立场也不一致,但好歹同朝为官多年,这点面子总得给吧。
蔡京确实给面子,回信说了说青帮的情况,满是溢美之词,就快把青帮首领朱四桢说成圣人了。凡是好事儿都干过,只要是坏事就不沾边。
苏轼肯定不信,干脆借着出川的机会自己跑去成都府,按照蔡京所说地址找到了青帮总社。结果巧了,在门口看到了朱八斤。也怪朱八斤眼拙,和苏轼聊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对方身份。
这下苏轼有点明白了,朱四桢就是朱八斤,他在此地筹谋了偌大家业,身背后站的是谁那不是明摆着的。再仔细把眉山、成都府的变化和当年的湟州比较比较,心里忍不住就是一哆嗦,何其像也!
四川也变成甘凉路倒不是不可以,如果全天下的百姓都能生活富足,苏轼保证第一个举双手双脚赞成。
但甘凉路也有甘凉路的麻烦,那里不认士大夫,更不循长幼尊卑,遍地都是铜臭、满眼皆是商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更可怕的还不是谁变成谁、有什么优劣,而是整个四川的变化绝非一日之功。但朝廷这么多年来竟然一无所知,这里面的问题就大了。
这次苏轼没冒冒失失的上书表奏,更没打上成都府当面质问蔡京,而是花了一个月时间去几个主要州县转了转,心中有了大致概况之后才赶赴扬子镇。不敢说兴师问罪吧,反正王诜要是给不出合理的答案,这场官司必须打到朝堂上分个青红皂白。
那为啥来了这么多天一直没问呢?说到这里苏轼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他知道直接问凉王效果不好,就先走了走女儿路线,向王小丫旁敲侧击了一番。
结果不太理想,这个学生对老师那是没的说,但她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了解,只能提供只言片语的佐证,还很不完整连贯,若想知道答案,那就只能当面询问凉王了。
“不知小丫可曾展示过她的新作?”往常要是说到作画的话题,洪涛必须马上想办法转移开,但这次从应理城回来之后他就不太怕这个事儿了。
王小丫在绘画方面确实有天赋,为了增进父女情感联络,洪涛勉为其难的拿出了压箱底的绘画技术,素描。
结果被王小丫很快掌握并发扬光大,女儿对这种新颖的技巧很感兴趣,还创作了几幅比较中意的作品,准备让老师指正。
“过于写实,缺乏意境,但别具一格,算得上独成一派,这难道就是晋卿十多年来的苦心?”在苏轼眼中王诜不管动不动笔,依旧还是那个很有潜能的绘画天才。
不动笔有不动笔的原因,君子之交不便深究,这种被王小丫称作素描的技法怕就是原因。闭关多年修炼独门绝技,这也不是啥太新鲜的事儿。
“连家传绝技都毫不掩饰,你这个当老师的问她岂能知而不答?不答确为不知,不知如何作答?以后这种事儿也不要问小丫,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此等朝廷政务有我们参与足矣。”其实洪涛只是想显摆显摆,顺便告诫苏轼别把王小丫卷进来。
“四川之事确为本王所为,它就是下一个甘凉路。有齐王的特区在北,中间隔着半个秦凤路,随时都可以把特区和川陕四路连为一体。先别瞪眼,这不是为了割据,而是为了发展。”
“我刚刚不是说过,要想发展就必须纵贯南北、横连东西,让物资流转起来达到互补,才能两边一起繁荣。川陕四路与特区就有很多可以互补的地方,不管朝廷答应不答应,它都是要走特区道路的。不瞒子瞻兄,朝廷发现的越晚越好,否则兵祸一起,秦凤路的百姓怕是就要遭殃了。”
东拉西扯聊绘画只是洪涛的缓兵之计,他还没想好该不该和苏轼说实话,说到什么程度为止。既然苏轼已经把四川内部的变化都看得差不多了,那就多说点吧。
“此话怎讲……”信息量太大,远远超出了苏轼的预判。其实他走过见过的四川诸路变化都只是皮毛,本质上的并没看到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护厂队这么一支武装力量存在,在听了洪涛的解答之后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虽说川陕四路依旧是朝廷管辖,可实质上已经和割据没什么区别了。凉王居然不声不响的控制了四路上下几十名官员,把控了关键位置,切断了朝廷的耳目。细思恐极,仅凭这份手段不造反都不合理。
“早在本王出兵西夏之前,川陕四路就已有三四千新军,现在怕是过万了。等本王回到此地,还有少一半参加过应理城、兴庆府大战的新军士兵转道去了四川各地充当新军教官,川陕四路的新军士兵则换防到兴庆府参加剿匪战斗。这么做只是为了练兵,只有打过仗的士兵才算得上士兵。”
“子瞻兄觉得以四川之险峻,朝廷要用多少禁军才能攻打一万新军而不落下风?且四川不像甘凉路,很多物产还需从其它府路输入,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只要朝廷一出兵,割据之势立成。为了保证联络通畅,隔在中间的秦凤路恐怕也难逃新军之手。”
“届时本王筹谋已久的禅让怕是得蒙上无数人的血,为后人做出的表率作用也将失去大部分意义。在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历朝历代更迭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争来争去不管谁家坐到那个位置上,结果都差不多,每次都要用血染红胜利者的旗帜。”
“新军之所以从幽州开始就迟迟不予动作,完全取决于本王的一念之差。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不愿意再重复一遍前人的举动,然后被后人继续模仿下去。”
“还望子瞻兄成全,成全一位励精图治的齐王、成全一个兑现诺言的凉王、成全民富国强的大宋、也成全不自相残杀、为全天下百姓做表率的皇家。”
滔滔不绝说得口吐莲花,再加上深深一揖的动作,洪涛觉得内容足够震撼、态度足够真诚、热血足够温度、大义足够金光闪闪。就算不能说服苏老头,也不至于再把自己当成祸国殃民的大坏蛋。
至于说除了四川之外同样存在于各地,干着和四川一模一样工作的那些促进社成员,还是别说了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苏老头真要翻脸去朝廷告状,自己也不能把他砍了。
知道的越少对他越有利,到时候自己还能据理力争,说服代表会成员别允许王十的审计监察委员会对苏大文豪下狠手,留他一条命在。
一说起这件事儿,洪涛就忍不住嘬牙花子。促进社的改组成功了,受到损失最大的就是自己。别看身兼两个最高职务,可是在关键问题上再也不能一言九鼎,必须开会决定。除非真到了十万火急的情况,才可以先斩后奏。
后世里总有人喊着分权、制衡,洪涛也是其中之一。但真的如此之后不一定人人都能适应,习惯这个玩意保不齐一代人都改不过来,需要二代甚至更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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