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徐光启独立窗前,仰望满天繁星。白天他被周青峰强行拉到大帅府,却话不投机闹的极僵。可最后老李头出来跪拜一幕,却让他深受震撼——百姓自比赤子,望‘革命军’犹如父母,心甘情愿为之操劳。而他们望明廷却如寇仇,时时刻刻恨之厌之。
“初阳,我大明还能中兴吗?”徐光启学贯中西,却一直希望能在明廷这个体系内向上爬。可现在的明廷真是叫人一言难尽,他心中惶然,忍不住向自己的学生开口询问。
孙元化就坐在黑漆漆的屋子内,颓废的摇头叹道:“回天无力了。”
“为何不能?”徐光启明知故问。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可兴国,亦可覆国。学生在天津已有数月,其实早就想说——这大明之祸不在朝堂,不在军械,不在钱粮,而在百姓已生厌恨。朝中宿老都知民生疾苦,写的锦绣文章都说要减税减赋。可朝中已然没了钱粮,官绅却越来越富。”
孙元化语调平缓悠长,仿佛在说些无关之事,“而这‘革命军’呢?他们重税重赋,搜刮极严。若有逃税,动辄得咎,杀戮之重,毫不留情。可百姓生活不但不苦,反而越来越好。那周青峰在报纸上写了不少论述,学生一一读来,方知官绅之祸乃国乱之根本。”
最后一句末了,孙元化又低声叹道:“学生也是官绅,仔细想来,自己确实有害无益。朝堂上俱是如学生般的蛀虫,大明如何能中兴?如今思量,这‘革命军’对官绅如此残暴无情,却优待工匠,善待农户,实在是破局的唯一办法。”
师生俩住在天津的官署招待所。白日设宴,他们都没怎么吃。倒是周青峰主动把老李头拉入坐席,边吃边聊——堂堂‘革命军’大帅,统帅百万之众,号令天下不臣的大人物竟然和乡间赶来的一名老农交谈甚欢。
问起田间地头的琐事,周青峰也是如数家珍,绝不是空言。老李头一开始畏畏缩缩,喝了二两酒后也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民间欢喜和疾苦,俱不讳言,一一道来。周青峰亲自拿了纸笔悉数记下,并且反复商讨,大有所获。
徐光启和孙元化原本是主客,一眨眼却只能忝为末席。偶尔周青峰也会就具体问题问他们几句,可他们能说出口的话还比不上被他们鄙视的马可世——一席下来,周青峰和老李头酒酣耳热。马可世也建言不断。只有他们俩羞愧难当。
大明有谁能把个泥腿子老农拉上席。
没有,没谁这么干……
《大帅会见李老汉》,这副素描在隔天就登上几份报纸的头条。老李头的来历,诉求,以及整个故事,都在报纸上一一讲述。马可世甚至又撰写专栏,详细讲述这场会见酒宴的细节。他把徐孙二人淡化为‘明廷来人’,讲述了师生俩面对大帅时的倨傲和狼狈。
徐光启在招待所被软禁了两天,也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新闻。头条素描上,他和孙元化都成了两个模糊的人影。可他却知道当场酒宴会场来了个叫蔡志伟的画师,当场画下了全部细节。
“初阳,你说我师生二人,会遗臭万年么?”徐光启又问道。
“遗臭万年?”孙元化语带惊讶,“应该不至于吧。那周青峰确有招揽之意,否则就不跟我们废话直接就杀了。老师只要……。”他顿了顿又觉着不妥,改口说道:“不若学生留下,让他放老师离开。若有一天周青峰真的荣登大宝,老师低头认个错便是……。”
徐光启愣了半天不说话,站在窗前叹了一晚上的气,夜深了方才入睡。
第二天,孙元化出门求见周青峰。没多久就有人前来通知徐光启,说他可以走了。徐光启神情困顿的坐车去了码头,逆流返回通州。到了通州大营,他就向蓟辽总督熊廷弼复命。他只说军情已经探知清楚,却又说自己学生漏了行踪,被‘革命军’捉去了。
徐光启原以为熊廷弼好歹要问问此次探听的军情究竟如何,可这位暴脾气的熊督却当他面破口大骂,骂的是前不久上任的辽东经略王化贞,“这姓王的公然上书要跟建奴议和,还说要借兵入关进剿‘革命军’反贼。这人真是昏了头,这种主意也敢想。”
这真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
徐光启听得大惊失色,连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杨镐入狱后,辽东经略就成了个烫手山芋,谁也不肯接手。最后廷推硬是把王化贞给架了上去。王化贞本就不想干,结果当上辽东经略后就破罐子破摔,干脆表示要跟外敌议和。后来觉着议和还不过瘾,又狂言可以借兵进剿。
这不但违背民族大义,更是直接插手熊廷弼的职务。这几天老熊也是连连上书,跟王化贞打起了嘴仗,吵的不可开交——这个关头,谁还在乎天津的军情啊?
这事的诡异之处在于越是底层的官员越是反对,不是谈‘董卓睡貂蝉’的典故,就是扯‘安禄山戏玉环’的破事。总之就是舆论一边倒——汉家政权引进异族镇压内乱,全都没有好结果。
可不管底层如何吵吵,明廷里越是高层的官员却越是态度暧昧。泰昌皇帝对王化贞出的‘省事省钱’的主意颇为意动。因为王化贞手下的毛文龙偷偷摸摸去了丹东方向的镇江,联系了朝鲜国王李珲出兵——既然朝鲜的兵都能借,为什么建奴的兵不能借?
对这种混账论调,熊廷弼气的都要浑身冒火。他甚至上书去骂泰昌皇帝。可他越是骂,泰昌皇帝越是不鸟他。他想进京陛见,皇帝老儿直接不准。朱常洛就要他守在通州,不许乱跑。
徐光启看熊廷弼气急之下难过的都要哭起来,不禁想起周青峰说的那些话——当年朱洪武是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现在朱家子孙竟然要把鞑子请进来。这样的大明,保它还有个鸟用?
“忧思劳顿太过伤身,熊督还且宽心些。这江山多难,熊督已是我大明少有的顶梁柱。朝中事务随它去吧,这通州之地还需熊督多多操劳。”徐光启只能如此劝了。
“通州还有什么要我操劳的?”不提通州还好,提了更让熊廷弼恼火,“这里的几万大军都快不听我号令了。之前我下令许可北地商人与南面的反贼进行商货交易,补充军资。你可知现在最大的商家是谁?”
最大商家?
徐光启脑子里想到的就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可熊廷弼却紧跟着就喊道:“就是通州那帮军兵。几万人哪,才两个月时间全部都跑去经商了。他们为了抢码头都内讧了十几次,最后还要我来调停,分化区段供他们装船卸货。”
几万军兵跑去经商?
徐光启虽然帮熊廷弼练兵,可经商这事还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大军内有人在搞,搞得规模多大却不清楚。现在听熊廷弼的意思是……,全部都热火朝天的经商赚钱去了。
“那帮将官平日都死扣,可为了跟反贼做生意,竟然自己掏钱新建码头。他们还从南面买来了起重吊机,货运马车,只为装货快些好多赚钱。他们甚至还雇了民夫铺了道路,只为把十里八乡的货物能快速运上来。
他们最开始做砖石的生意,如今建的砖窑比官营的还大。为了让砖窑出产更多更好,他们还派了几百号人手跑去天津学如何烧砖。烧木材太贵,他们还自己开煤矿。如今北方好多失地的农户都被招去干活了,因为烧砖石都比种地更赚。”
若是周青峰在此,他定要笑谈这就是民族资产阶级的开端啊!
可熊廷弼却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痛恨这兵不兵,将不将,国无干城的混乱局面。他继续说道:“这些军兵为了赚钱,连京城那些勋贵都不怕。他们打反贼不行,打京营的人却极其凶狠。京营的人要做生意,还得求着他们让路,否则根本行不通。
如今天津那边盖房子用的砖石木料,基本都是通州附近的出产。反贼的什么商贸科竟然敢在我通州城内设立什么办公室,专门统筹规划北地各处商家的收购和货运。偏偏北地各处的商家还就听他们的,因为不听就要面临什么‘制裁’。
我听闻此事,就想查处这办公室,结果下令三天都无人动手。到最后我亲自带标营去,结果标营的人马都在鼓噪说不能断他们的财路。闹得最后我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几个反贼都收拾不了。几万人马竟然被个什么‘办公室’给唬住了,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熊廷弼说来泣血,最后他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革命军’发行的银元铜币,更加愤怒的说道:“现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全是这种反贼的‘花币’,我给士兵发饷银还被嫌弃说银两不方便用。说什么户部的银两里头都灌铅,还说反贼的银元才是真银子。
这都是本都督苦心从户部要来的银子,明明都是十足的雪花银,可那些士卒就是不认。反贼的‘花币’还掺了铜,市面上却就是喜欢。士卒百姓都说用着方便,币值高,不容易作假。”
熊廷弼一贯的臭脾气,可越说越气,竟然老泪横流。徐光启对此也心生同情,可他现在也习惯了用反贼的‘花币’,因为确实用着方便,币值一看就清楚,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剪碎银子称重。商家省却了大量经营成本和时间,百姓也得利,无人不喜。
‘花币’用的制造工艺极高,没人能仿出币面上冲压出来的细致花纹。这对于烂钱到处流通的大明朝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福音——过去都是‘劣币逐良币’,现在‘革命军’日夜不停的向市场投放‘花币’,而且指定跟自己交易必须用‘花币’。搞得劣币反而被逐。
熊廷弼手掌颤颤的托着几枚银元,哀苦的说道:“这等反贼,史书不载,古今不见。看似蜗居天津一地不思进取,可他们的货物钱币却通行四方。朝廷根基都被他们挖空了,假以时日他们挥师北进,只怕遍地都是望风而降。熊某身为蓟辽总督,已然是个空架子。”
这番哭诉就是一句话——论军队经商的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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