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辅的诗念完了。
宣政殿内一片寂静,满朝文武的视线都落在了卢元辅身上,脸色怪异无比,这首诗并不晦涩难懂,相反还好懂得很。
倘若没有最后两句,这首诗其实就是通篇以侍妾的口气讲了一个喝酒的人误会为自己着想的妻子和侍妾的故事,从而证明开头就点名的酒中有毒伤人。但是问题,偏偏就出在这最后两句上。
“推摧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这最后两句诗乍一听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为主人喝酒之后颠倒了妾与主的关系,主次不分罢了。但是细细咂摸,却能琢磨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主次不分这件事,可大可小。
一些文官心中突然想起昨日听说的关于徐远的一件事来——相传昨日徐远回京,御前一等带刀侍卫薛鹏飞带领二百黑甲骑兵出城相迎,结果却在京城外的酒摊上找到了他。以至于今日几乎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他们的摄政王在回京前先在京城外的酒摊上喝了一壶酒,是个好酒之人。
将这两件事稍一联系,这些文官一瞬间全都变了脸色!
诗里的主人公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喝了酒主次不分,颠倒了妾与主的关系。那倘若是摄政王呢?摄政王倘若喝了酒,和这诗中的主人公一样主次不分,后果又当如何?
一时间,宣政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卢元辅的身上,眼神分为两种。一种是只读懂了诗里的第一层意思,说酒有毒害人,喝酒误事的,他们的眼神或不服,或羞愧,更多的则是不解。
你卢元辅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这首诗名叫将进酒,但是通篇却没有一点劝人喝酒的意思,反而一直在说酒有毒伤人,劝人不要喝酒,这是几个意思?
第二种则是读懂了诗里的第二层意思的,站在最前方的太傅柳元显然就是其中一个,只听得他轻声道:“主今颠倒,贪天僭地也。”
徐远闻言看向他,轻声笑道:“太傅也以为喝酒是件不好的事,觉得喝酒误事,觉得酒是毒药,只能伤人?”
柳元思索片刻,道:“过犹不及也。”
徐远抚掌大笑,“好,好一句过犹不及也!”
他随即扭头看向白翦,问道:“中央将军,你又如何认为?将军可也觉得,酒是毒药?”
白翦身为大徐的中央将军,一生戎马,像他这样的纯粹武将,又有几个是不爱酒的?只见他冷笑道:“老臣只知道,烈酒壮人胆。老臣这一辈子喝的酒不知几何,如今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也从未因为喝酒而主次不分,更没有因为喝酒误过一件事!”
徐远笑着道:“好!敢问将军酒量如何?可像卢元辅的诗中这人一般没用,一喝就醉,一杯就倒?”
白翦不卑不亢道:“回摄政王,老臣年轻时曾一口气痛饮百斤烈酒而不倒,如今百斤烈酒兴许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五十斤以下,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徐远大笑道:“好!既然如此,今日本王想和将军在这宣政殿中痛饮一番,不知将军可愿意?”
文武百官闻言纷纷诧异地看向徐远,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不少大臣在心中暗暗猜测,难道说摄政王读懂了卢元辅诗中深意,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所以想拉着中央将军在这宣政殿上痛饮,以证明酒并非有毒伤人,喝酒不会误事不成?可是……这未免也太过小孩子脾气了。
一些大臣不由得在心里叹气,“堂堂摄政王,如此意气用事怎么能行?”
他们随即看向前方的白翦,希望白翦能够拒绝徐远,阻止他再这般胡闹下去。白翦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刚要开口拒绝,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对上徐远的双眼时,神情突然一愣。
从徐远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道自信的光芒。这一瞬间,他仿佛在徐远的身上看到了先皇徐诞的影子。先皇徐诞当初在这宣政殿上面对他们这帮文武百官时,眼睛里的光芒也是如此自信!
白翦心中突然下了一个决定,将原本要说的话吞入腹中,大笑道:“有何不愿?今日老臣奉陪到底!”
宣政殿内群臣闻言又惊又急,摄政王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连中央将军也陪着摄政王一起胡闹?
跪在地上的卢元辅低头盯着身前地面,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就算你徐远今日在这宣政殿上能证明你酒量过人,千杯不醉又如何?到头来,世人也只会觉得你是在胡闹,耍小孩子脾气,从而令摄政王三个字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一落千丈。
欲破宫中皇,当先破百姓心中皇。
徐远笑着道:“福顺,去拿酒来。”
老太监福顺应了一声,匆匆跑出了宣政殿。片刻之后他带着四个御前侍卫回到了宣政殿中,四个侍卫怀中各抱着一坛烈酒,浓浓的酒香从酒坛里飘散出来,很快宣政殿里酒香萦绕。
几乎所有的武官和不少的文官在这一刻都默默咽了口口水,徐远见状脸上笑意更甚,如此看来,这宣政殿里的文武百官绝大多数都是好酒,爱酒之人。
只要爱喝酒,那就好办。
徐远大步走下九级登龙阶,拿过一个侍卫手中的酒,一掌拍开泥封递给身旁的白翦,随即又拿过第二坛酒,同样一掌拍开泥封,递至太傅柳元身前,笑着道;“太傅,可要尝尝这宫中美酒?”
柳元看了徐远一眼,仿佛被他脸上的笑容所感染,稍加迟疑,从福顺手里拿过一个酒杯,自酒坛内舀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徐远见状大笑一声,单手抓着酒坛举过头顶,张大了嘴,坛中清亮的酒液好似一道瀑布落下,有不少顺着徐远的脸颊和脖子流下,溅到了地上。
文武百官看着这一幕纷纷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未想到自己的摄政王,竟然还有如此豪迈的一面!
卢元辅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咣!”
徐远喝完了坛中酒,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酒坛瞬间四分五裂。他的眼中已有几分醉意,扭头看向柳元,问道:“太傅,学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将进酒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柳元缓声道:“将进酒乃是乐府古题,意思是请饮酒。”
徐远看向四周的文武大臣们,猛地抬高了声音,“诸位爱卿,听见了吗?将进酒的意思是请饮酒,是劝人喝酒,不是劝人戒酒!”
“酒是坏东西?酒是毒药?喝酒误事?狗屁,都是狗屁!明明喝醉酒才误事!喝酒与喝醉酒,岂是一码事?太傅说,过犹不及也!本王甚是赞同,依本王之见,喝酒当尽兴,喝酒若不尽兴,就和喝醉了一般,都是不合适的,都是辜负了这杯中美酒!”
“状元郎刚刚作了一首将进酒,正好,本王这里也有一首将进酒,请诸位爱卿听一听!”
听见这话,跪在地上的卢元辅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深处一道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被强行压下。他的心跳不断加快,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瞬间提升至顶点,徐远也有一首将进酒?这怎么可能?这短短的功夫,他怎么可能做出一首诗来?
文武百官的视线同时落在徐远身上,就连白翦也放下了酒坛,眼神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期待和激动之意。
徐远轻吸一口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听见这头两句诗,宣政殿内的文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卢元辅亦是变了脸色,光是这两句诗,就甩了他的将进酒一大截!
徐远脸上渐有醉意,声音却越来越大,越发豪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柳夫子,白将军,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天生我材必有用?
会须一饮三百杯?
但愿长醉不复醒?
惟有饮者留其名?
宣政殿内的文武大臣们只觉得心情激荡,一个个激动得脸色通红,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才是将进酒啊!
谁说酒有毒伤人?谁说喝酒误事?谁说酒是坏东西?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仅要喝,而且还要连喝他三百杯,喝到尽兴为止!
徐远大声笑道:“诸位爱卿,喝酒!福顺,去取酒来!”
中央将军白翦大笑着举起手中酒坛,“当喝酒!”
就连太傅柳元也罕见地再舀了一杯酒,一边小口轻啜一边轻声笑道:“唯酒无量,不及乱。”
老太监福顺苦笑着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先皇徐诞在位时,宣政殿里别说是酒了,就连一丝酒气也闻不着。结果摄政王徐远回来了倒好,上朝第一天就撺掇着文物百官在宣政殿里喝酒,大徐自开国以来,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
他扭头看向徐荺,轻声道:“皇上,这…”
小皇帝徐荺两眼紧紧盯着下方的徐远,眼神里充满了崇拜,若不是母后三番五次跟她说不得饮酒,她现在甚至想冲下去问皇叔要杯酒喝。她此时心中好奇不已,酒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竟能让皇叔变得这般潇洒!
见徐荺不说话,福顺苦笑一声,扭头看向徐远,心中又响起徐远刚刚作的那首将进酒,那铿锵有力的声音,饶是他也忍不住激动不已。
片刻后,他走下登龙阶朝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朝着宣政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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