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时之间沉默下来,似乎谁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直到足足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韩唤枝和叶流云还是会忍不住往门口那不时看一眼,就好像陛下下一息就会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他们说,你们以为瞒得住朕?
他们本就应该明白的,那是陛下,登极这二十年来,谁还没有感受过被陛下支配的恐惧?
“我回去了。”
韩唤枝站起来,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明明屋子里的温度并不低,可他却好像被风雪扫了一身似的,瞧着就很冷的样子。
“我也回去了。”
叶流云站起来。
“你回去个屁。”
老院长白了他一眼:“这是你家。”
叶流云尴尬的笑了笑,坐下来:“那你们回去吧。”
似乎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商量什么了,韩唤枝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心里有鬼就是弱点,这个弱点以后怕是会伴随我们很久了,哪怕陛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会不敢如以往那样看陛下的眼睛,折磨人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鬼,是自己心里的鬼。”
沈先生低着头往楼梯下走,脚步一停:“所以,陛下知道却不管?”
下楼的另外两个人脚步也停下来,互相看了看,屋子里的叶流云刚端起茶杯,听到这句话,杯子里的茶差一点洒出来。
未央宫。
陛下将今日的最后一本奏折放在桌子上,他的桌子上永远都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他习惯了做事有条理,而桌子上的规规矩矩条理分明,其实足以说明陛下在规整东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些东西该怎么规整,这并不是一句废话,他习惯了支配。
换句话说,他用二十年习惯了支配。
代放舟站在一边,看着陛下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
“也好。”
皇帝起身:“去看看二皇子。”
代放舟连忙出门去吩咐内侍提前过去知会懿贵妃,陛下出了东暖阁之后看了看内阁那边,正好看到窦怀楠小跑着往厕所那边去,他也看到了皇帝,还跑着呢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两个膝盖还往前滑出去不少。
“臣窦怀楠拜见陛下。”
这几个字说的连一息都没用,蹦豆一样从嘴里崩出来。
“干嘛这么急?”
皇帝看了窦怀楠一眼:“就不能走?也是内阁做事的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窦怀楠心说臣是真的快忙死了,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若非是憋的受不了都不敢往厕所跑,这才出来就被陛下你看到了,还说臣不稳重,臣委屈。
委屈也不能说。
“臣知错了。”
“起来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跟朕走走,走到懿贵妃宫门口你再回来吧,朕有些话想问你。”
窦怀楠夹着腿站起来,也不敢说不,低着头:“臣遵旨。”
皇帝在前边走,窦怀楠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的跟着,越走那两条腿夹的就越紧。
“沈冷把你举荐上来,这些日子你的才能朕也看得清楚,老院长说过你有几条方略想对朕说,怎么一直没见奏折上来?”
“臣还没有想透彻。”
窦怀楠一边走一边说道:“其实想起来臣要对陛下说的,有一部分老院长原来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说过了,关于教办之事,臣想的和老院长不谋而合,只是没想到老院长想到的比臣早了许多许多,还有一些是关于整顿边田,臣以为,除了北疆之外其他诸地边军皆可中粮,自给自足。”
“那像什么样子。”
陛下笑着说道:“让战兵去种田,是兵还是农?”
“臣算过。”
窦怀楠垂首道:“从各地往边疆送粮,即便是以后有水师运送走水路消耗的少了,可至少也要消耗掉三成......”
说到这夹了夹腿,然后继续说道:“边军闲时屯田,对边军来说是好事,臣听闻,边军士兵多心事沉重,常年杀戮又会让人阴郁,不少退伍回家的老兵心境都会变,而种田可以让他们换一换心情,种出来的粮食不管好坏,哪怕只是能抵损运粮消耗的那部分,何乐而不为?”
“朕想想吧,尽快把你要说的都总结出来给朕看看。”
皇帝看了窦怀楠一眼:“脸怎么那么白?”
窦怀楠:“臣......没事。”
他心说这种不雅的事,臣也不能说啊。
“你觉得沈冷如何?”
皇帝忽然问了一句。
窦怀楠心里一震,没有立刻回答,不敢立刻回答。
抛开他能进内阁是沈冷举荐这事不说,单纯的只是皇帝问他另外一个朝臣如何,他也不能随便说说就算了,他随便一句话,有可能坏了别人前程,可若是什么坏处都不说只说好处,陛下就必然觉得他市侩圆滑,谁都知道陛下不喜欢这样的人。
“十全九美之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窦怀楠给出这样一句话。
“嗯?”
皇帝忍不住笑起来:“十全九美......这样的褒奖之词你都能说出来,莫不是因为是他举荐你进了内阁?你这奉承话,说的过了。”
“十全,是说沈将军自身没有任何问题,不管是个人武艺,品德,节操,忠诚,信念,勇毅,亲善,法度,眼界,谋虑都具备,所以是十全,而十全九美,是因为沈将军还有一样欠缺,但却总是不能改的,所以也只是十全九美。”
“什么?”
皇帝脚步一停:“你是说哪部分欠缺?”
“眼界。”
“嗯?”
皇帝沉默片刻:“继续说。”
“如果领兵之将的眼界分成三等,沈将军无疑已经到了第三等,可臣觉得沈将军之才不仅仅只是独领一军,他可以更完美更高,三等其一是人,其二是器,其三是天......人,敌人,同袍,都是人,是对人的理解和想法,器指的是兵械战船甚至是战场,都是器,天则是大局观,沈将军不管是人还是器皆属上等,唯独对人的理解有些不够。”
“继续。”
“沈将军太在乎情,可能会因为情而抛弃整个大局不顾。”
说完这句话之后窦怀楠心里震了一下,心说自己是不是说的有些过了?只是随随便便说两句就好,何必如此认真?
“你这个马屁拍的。”
皇帝微笑摇头。
“是啊,可能和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有关。”
皇帝若有所思。
“确实会因为你说的那些而不顾大局。”
皇帝想到了孟长安。
“你可有什么办法?”
皇帝问。
窦怀楠此时竟是忘记了小肚子都快炸了,低着头说道:“没办法,哪有十全十美之人?”
皇帝笑道:“朕倒是有个办法,不让他上战场就行了。”
窦怀楠脸色猛然一白:“臣该死。”
扑通一声就又跪了下来:“臣不该胡言乱语,沈将军是国之栋梁,陛下不能因臣一言而做出决定,若沈将军不上战场的话,于陛下于大宁来说都是损失。”
“朕随口说说而已,他倒是想不去战场。”
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你这又是假意诚恳又是惶恐的,还说什么没办法,难道不是在为他说好话?”
“臣没说好话,臣说的是实话。”
“嗯。”
皇帝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让窦怀楠摸不准。
“回去吧。”
皇帝吩咐了一声,窦怀楠随即转身,扶墙而行。
皇帝一开始没看到,听到代放舟轻笑声才回头看了一眼:“吓的腿软了?”
“是憋的腿软了陛下,刚才窦大人可是要去茅厕的。”
皇帝看到窦怀楠忽然蹲了下来,忍不住发出一阵自责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去领着他找地方换衣服,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候卫蓝从另外一边快步过来,在皇帝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皇帝脚步为之一停,脸色似乎有些细微变化,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情理之中。”
代放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沈冷这个名字,还有老院长,叶流云和韩唤枝什么什么的,他自然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仔细去听。
“朕早就知道的。”
皇帝一边走一边对卫蓝说道:“这些事禁卫不要去盯着了,那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的多半是打麻将之类的闲散事,以后也不必派人跟着。”
“是。”
卫蓝垂首。
正好走到懿贵妃宫门口,皇帝看到旁边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柿子树,已经快到年了,柿子居然还没有摘,他指了指:“去摘几个来朕尝尝,都摘下来吧......给你刚才提到的那几个人,除了沈冷之外每个人都送去几个,就说朕让他们也尝尝。”
卫蓝应了一声,心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久之后,韩唤枝,叶流云,老院长还有沈先生都收到了陛下赏赐的柿子。
老院长坐在那看着摆在面前的冻柿子,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陛下是想告诉他,别忘了动世子的事。
世子李逍然。
他长叹一声,心说陛下果然什么都能猜到,什么都能知道。
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陛下只是给了几个柿子,而不是直接说什么?若是治他们的罪,那可是足够了的。
想到这老院子忽然又笑起来,拿起那冻柿子就啃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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