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不下乡,流水的县官想要管理治下乡村的民众,就得通过乡绅这个特有阶层。
乡绅主要由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当地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乡村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构成。
他们地位都不低,而且还是国家和乡村民众之间的桥梁,县丞自然也不敢太过得罪,
面对着二十几位召集起来的乡绅,刘县丞轻咳一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着重提出了两点。
这是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逼迫,五千大洋是县令的要求,他这个县丞只是个传话跑腿的,要他们诸位看着办。
他这边话音刚落,下面就炸开了锅。
“五千大洋,日本人是得失心疯了吧?”
“五千大洋,咱祖祖辈辈攒多少年,都攒不下来这么一份家产。这日本人是金子做的吗?这么值钱!”
“要我说,这根本不关咱们的事。这又不是说土匪杀到咱们元宝镇来干的事,这日本人已经出了镇子,谁能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赖到我们身上,谁知道他是不是讹人呢?”
“是啊,日本人坏心眼儿太多了,强烈怀疑这是他们的阴谋,编造这么一个借口就是为了勒索钱财。”
类似的质疑不断响起,在场的人,没人愿意认了这种事儿。五千大洋,在场的乡绅一半的人,家产还不够这个数呢!
再说了,他们凭什么为这个子虚乌有的事掏这份钱?
就是因为日本人胡说八道编出来的东西?
闹着玩的吧!
刘县丞喝着茶,笑呵呵的等他们将牢骚发完,这才不紧不慢的说:“诸位,你们要清楚,日本人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现在是常县令做主,五千大洋解决了这事儿,一切都皆大欢喜。可如果日本人动真格的,换个人来可就不是五千大洋能摆平的了,事情是越早解决越好的。”
在场的乡绅都沉默了,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霸道。甲午战争的失败,割地赔款2亿多两白银,朝廷不也是认怂了嘛!
甚至说,当时用的是含量93.5%的“纹银”,清朝廷签定协议时以为就可以照这个付款。
但日本为了多要赔款,借口纹银含量不足,坚持要按99%的“足银”结算,清朝廷不也是为此多赔了一千多万两嘛!
日本国能讹诈一千多万两,几个小日本儿讹诈五千大洋,这不是很正常吗?
刘县丞见他们态度有所松动,继续劝说道:“诸位,这五千大洋又不是让你们出,元宝镇上上下下都有这个责任,平摊下去每人不过是一块大洋罢了。”
一块大洋,对于在座的人来说,那就是弄几两好茶叶,摆一桌子好菜的事,甚至说听戏时兴致来了,往戏台上扔几块大洋打赏。
一块大洋对他们来说,就是个日常消费,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但是对于底层的佃农,扛包的苦力,站柜台的伙计,一块大洋可能是他们十天半个月的收入。他们挣那点儿钱,养家糊口都是困难,再拿出来这一块大洋,那得当裤子了。
更何况,有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全靠那一两个壮劳力挣钱。这份儿钱平摊在身上那就是好几块大洋,难道让他们全家一个月不吃不喝吗?
乡绅们的表情都有些凝重,但凡是有点良心的,肯定不愿意这么做。
但是如果真让他们作出选择,那肯定选择牺牲别人的利益,保护自己的利益了。
就在此时,朱开山站了起来:“诸位,我说句公道话。这件事儿就是一个无妄之灾,日本人出了事跟咱们没关系,那只能怨他们命不好。
可是日本人现在把这个责任甩在了咱们老少爷们身上,这就有些不对了。
要钱,可以。出于人道主义,咱们可以给他们家属一点抚恤金,但绝对不能有这么多,这把咱们爷们儿当冤大头了?”
“老朱大哥说的对,这是抚恤金,不是赔偿金,日本人不能把我们当冤大头,这数额太大了,我可不认。”
“老朱大哥说的对,我也赞同。”
其他人纷纷附和,把坐在上首位的刘县丞差点儿给呛着了,他也没想到这个陌生的汉子这么有号召力,一下就把主动权给夺了过去。
他小声朝着旁边熟识的乡绅问:“张老,这位是谁呀?”
刚才无论说得有多热闹,老头一直都没有吱声,这会儿才睁开眼瞧瞧在场的众人,淡淡的说道:“这位,是放牛沟的朱开山,刚扎根几年的外乡人,刘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刚扎根几年的外乡人,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刘县丞心中有了底,自然也不慌了。
面对这个驳了他面子的外乡人他不想放过了,趁此机会让人见识见识他刘大人的官威。
他站起身来,指着朱开山喝骂道:“你算是老几,谁没拴好裤腰带把你露出来了,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给我赶出去。”
他带来的兵丁听懂了他的玄外之音,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冲了上去,准备给这个乡巴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县丞大人的官威。
可是朱开山又岂是易于之辈,他手上清兵的性命早有两位数了,怎么可能被这几个花架子拿下。
一阵拳脚过后,五六个兵丁全躺倒在地,一个个哼哼唧唧的受了不轻的伤。剩下的兵丁连忙抽出腰刀,把朱开山围在中间,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县丞,嘴巴不要脏得跟茅坑似的,那样我会忍不住想揍你。”朱开山冷冷的瞪着他,毫不畏惧的说道。
刘县丞脸阴沉的都快滴出水了,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呢!
罪名随口就来,“抗拒法令,袭击朝廷命官,其罪当诛,给我拿下!”
可就在此时,在外面看了半天戏的袁鹏飞不敢继续干看着了,喝道:“袁鹏飞在此,谁敢放肆!”
跟在他身边的四个人也没有客气,一股脑的冲了进去,掏出腰间的驳壳枪指着那些兵丁,随时都能让他们毙命。
也让他们知道,袁鹏飞这三个字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要人命的。
袁鹏飞扫视了一圈众人,把目光重新放在了刘县丞身上,玩味的说道:“刘县丞,你刚才在说什么呀?我没听清,再给我重复一遍。”
而在此时,张老假模假样的喘咳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刘县丞太着急了,朱开山是袁鹏飞的干爹,所以才代表放牛沟的那几十户人家。”
刘县丞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流下来了,他怎么惹上这个阎王了,这可是杀人无算的恶魔呀!
袁鹏飞的大名,元宝镇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刚出生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他们的保护神,也是把方圆三十里土匪赶尽杀绝的神人。
刘县丞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大名呢!
有一段时间,土匪的人头是一车一车的往县衙拉,城门楼子上的人头都快挂满了,一个个都是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土匪。
后来没有继续送,那是因为袁鹏飞地盘上,倒霉的土匪都快被杀光了。而那些聪明的感觉混不下去,宁愿去和其他地方的土匪争口饭吃,也不敢在这地面上面对袁鹏飞这个阎王爷了。
别看常县令跟他下命令的时候,不把袁鹏飞放在眼里,口气大的很。实际上真要当着袁鹏飞的面,常县令还真不见得敢那么说。
袁鹏飞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没有背景的人了,来自奉天方面已经有人跟他们打过招呼了,这上面是有人罩着的。
当面锣对面鼓的撕破脸开干,那也只有常县令才有资格,他这个县丞还不够数呢!
挤出一张笑脸,刘县丞挥退了手下,迈着小碎步来到袁鹏飞面前,恭敬的拱拱手说:“袁队长海涵,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呐!
早知道是您袁队长的长辈,打死我也不能那么说呀!还请见谅,见谅啊!”
朱开山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吱声。他知道跟官府撕破脸没好处,安稳的日子再乱了,他无所谓,家里面的那几口子可不行。
袁鹏飞看着朱开山的模样,道该怎么办了。心中给这家伙记了一笔,却也没有继续追究他的嘴不干净。
“刘县丞,日本人要多少钱来着?”
“五千大洋。”
“我的面子应该值两千大洋吧!”
刘县丞心中发苦,可也不得不认,连忙点头道:“值,肯定值,别说两千大洋,就是三千大洋也值。”
“不必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就算两千大洋吧!我来剿匪找出来六个日本人,拿两千大洋的辛苦钱,应该吧?”
“应该的,应该的,剿匪怎么能不花钱呢!剿匪花钱,天经地义。”刘县丞笑着配合道。
遇上能拿捏他的人,他就是个应声虫了,哪敢有半点不同意。
袁鹏飞知道就是这样,轻笑一声,“行了,那就剩下一千大洋了,十五天后你再来,拿钱,领土匪的人头,还有那六个小日本。当然,希望他们还活着吧,不然我最多给你找来他们的遗骸。”
刘县丞哪敢说半个不字呢,继续舔着脸吹捧,“这件事交给谁来我都不放心,但是交给袁队长来做那肯定是手到擒来,我放一百个心。”
袁鹏飞没有回应他的吹捧,其他人也不搭理他,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之中。
刘县丞心中不愉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挤着笑脸自说自话,“袁队长,如果没什么事儿,那我就先告辞了。诸位,咱们回见。”
说完,他朝着手下招了招手,带头灰溜溜的离开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遇上惹不起的老实认怂,这是混官场的不二法则。
而等这位无关人员被赶走后,袁鹏飞才开始了他的发号施令。
“五千大洋变成三千大洋,诸位,我个人已经尽力了,诸位没有意见吧!”
“袁队长为咱们元宝镇造福,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意见。”
刚才坑了一把刘县丞的老头,这会儿都变得十分精神了,带头表示赞同。
袁鹏飞又何尝不知道这家伙刚才在挑拨离间,他可是看得真真的。
但是乡绅这个团体确实盘根错节,就说这个老头,他就是个退休回乡的小官吏,看起来不值得一提。
但实际上,通过联姻在场的乡绅有三位是他的儿女亲家。四个人的影响力加在一起,能影响百多户人家的生计,话语权就更大了。
袁鹏飞要是收拾了他,整个元宝镇都得震三震,容易造成不稳定。
所以只要这家伙别撕破脸的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愿意付出那么大代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微微点了点头,袁鹏飞说起了刚才在他脑海里形成的方案:“关于这三千大洋的筹集,考虑到有些人拿不出这个钱,我也给两个选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按人头平摊下去,愿意出钱的,你们各自组织收一下钱。愿意出力的,你们统计出来,给我报上来。保险队还要构筑一个大的营房,劳力肯定都能用得上。
管吃管住,工钱按照市场价的来,抵扣了这个平摊的份额后,继续干还可以领工钱。诸位觉得怎么样?”
这件事因他而起,他心里还是有些负罪感的。力所能及的帮上一把,他也是很愿意的。
但是施恩,也要讲究策略方法。他如果大包大揽的把这事都承担下来,固然会有人记他的好。?但是以后遇上了什么事情,人们依旧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到了那时候,就轮不到他再拒绝了。因为一旦他敢拒绝,不但这份好没了,人们还得唾骂他。
人心就是这样,升米恩,斗米仇。
如果别人在危难的时候,你给他很小的帮助,他会感激你。可如果给人的帮助太多,让其形成了依赖,一旦停止帮助,反而会让人忌恨。
以这样的方式,既能让别人记他的恩,也不至于形成太多的依赖。
在场的乡绅不知道前因,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吹捧。不管怎么说,这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那老头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说,“袁队长,我替赵家村83户百姓感谢你了,你才是咱们元宝镇的保护神啊!”
另外几人见到被抢了戏,暗骂一声也纷纷站出来,代表各自村子的村民表示感谢。话说的一个比一个露骨,就差把袁鹏飞说成佛陀转世,菩萨再生的仙人了。
袁鹏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但却被他们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见这些人话语有多露骨。
可他又不能太过托大,让人觉得他不尊老。还得一个个上前搀扶,说些谦虚的话语,搞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而且不得不说人老成精,老头搞了这么一出感谢,袁鹏飞施恩的效果都被他们分走了三成。
不明真相的人说起感谢,怎么也得提起他们这些据理力争,争取好处的乡绅。
同时这些乡绅还掌握着属于他们最大的优势,舆论的话语权。
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耳朵里能听到的东西,都是他们这些乡绅愿意传播下去的。
而他们这些乡绅不愿意传播下去,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袁鹏飞的功劳他们是不能、也不敢昧了的,但是夸夸他们自己,分润一些功劳还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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