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镇位于西枫山脚下十六里,这里是太祖周氏的龙兴之地,相传两甲子前,镇口有飞龙盘踞,出于丛云里,没于冰雪间,唾涎而生桃花,三载后桃花结果,周母食之,诞下太祖。蟠龙镇因此得名。
转眼百余载春秋,桃树早已枯死,镇子也维持原样不曾变化,就像在纪念着这里已不可考的传说。
而就在今天正午时分,镇口女墙边的枯桃花忽然粉了,在寒冬怒雪间一个时辰内陡然盛放。
镇长郭佑与一众官吏站在桃花前激动的久久不能自语,想到即将到来的天庆大典。立即决定将此事作为天降祥瑞,驿马司八百里加急快报京都。
蟠龙镇作为一个边陲小镇,驿马司在这里只设有一个分点、两匹军马和一个老卒。
老卒名叫赵武,镇上的人都叫他赵五,据赵五自己说,在做驿卒之前,他在密云关服了十五年的军役,后来在与蛮子打仗时伤了左臂,拿不稳骑矛,才转来此处做了驿卒。
关于这件事,与赵五相熟的人都不信他,也难怪,赵五平日为人懦弱,镇上衙吏嘲笑他残废,抢他酒喝,他也只站在一旁呵呵傻笑,不还嘴也不还手,况且赵五还信佛,杀只鸡都会为鸡念经超度,有时想想到失去母鸡的鸡崽儿甚至会留下眼泪,饶鸡一命。很难想到他拿刀砍蛮子的样子,难不成每砍一刀,先念一段往生咒?
这天,赵五靠在马肆的横栏上,正眯着眼享受冬日阳光难得的温度,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太阳比平日大些,刺眼些。
与他一起的还有个双眼已瞎的老先生和一个七八岁年纪的白衣女童,老先生原为镇上官府学办的先生,一个月前外出游历的时候遇上山贼,瞎了眼睛,本以为必死却恰好遇上了朝廷剿匪,这才保全了性命,还在贼窝里遇到了同样被掳掠来的女童,据女童说家人已被贼人屠戮一空,于是一老一小回到小镇相依为命,老先生教女童读书识字,女童为老人辨人识路,本来无儿无女,却因祸得福多了个体己可人的义女,时间一久,在镇上逐渐传为佳话,此后老人与女童的组合孟不离焦,从不单独出现。
在收到郭镇守通传后,赵五立即动身来到桃花树下,用秘制拓印记下桃花影像后,便拜别乡里,从小镇南门牵马出镇。
大周自立国以来,驿路管制极严,凡有八百里急报,驿卒一个时辰内未领命出城者军法从事。
赵武匆匆出城,没有注意到在为他送行的人群里,瞎老人身边已经没有了白衣女童的身影,当然就算他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在意。
赵五出镇后半个时辰,一队八人的骑兵出现小镇东方三十里外的一座雪丘上。玄铁镶金,提矛佩刀,人马皆如龙,如果赵五在场,便会认出这是大周朝标准的皇家制式骑甲。
骑兵面迎风雪默然而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片刻之后,东南方天空密集的层云里传来一声戾鸣,紧接着一头硕大无朋的金翅狮头鹫破云而出,眨眼之间便来到了诸骑上空,盘旋两周后缓缓降落在雪坡上,双翼扇动激起飞雪无数,一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从鹫上翻身而下,一手抚摸着鹫颈,一手盘着一对青玉石球,石球中隐约有一座雪山若隐若现,他背对众骑士,望向远处的西枫山与蟠龙镇,半晌之后说道:“等监察司的回复,如果消息无误,通知镇北四军,三个时辰内在西枫以北百里,截杀夜哭与雷狼。”
中年男子右手边两名骑士领命而去。
“至于我们,”中年男子回过身来“搜索方圆百里,接永乐公主回家!”
剩余骑士抽刀捶胸,肃穆敬礼,男子乘骑狮鹫冲天而起。
小镇西方,西枫山深处。
一个背风的岩洞里,赵钰臻正躲在岩洞内一块岩石背后避寒,洞外寒风凛冽,呜咽作响。
赵钰臻一手托住日渐沉坠的小腹,一手对着岩洞的更深处挥了挥拳以示威胁,还特意露出凶狠又可爱的小虎牙,一只鼻青脸肿的灰熊立刻捂住了脑袋。
她,是大周朝的嫡公主,仁宗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聪明伶俐,通晓百家,更是觉醒了最纯粹的皇室异血连城碧,一身修为在天才辈出的盛京城内,也属翘楚。十二岁那年她被封号永乐,取意生生世世,顺心安乐。
她也是白湖诸部的巯猷必母,是白湖共主额毕可汗第十三子的妻子。十六岁那年,她在丰庆节上遇到了来盛京做质子的他,一见倾心,委身下嫁,并在两年后远赴草原,这段姻缘为大周与白湖之间带来了一段时间难得的和平。
如今,在丰庆节前,带着从王庭内部打探到的秘闻与阴谋,她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孤身离开草原,在躲避了无数次截杀之后,终于来到了西枫山,只要到达周朝国境内任何一座有城墙的地方,她便能发动碧血连城之术,与天下所有身具周氏血脉之人取得神魂共感,将所知秘闻告知整个大周,而如今,距离蟠龙镇,不过一座西枫山脊的距离了。
赵钰臻靠着石壁缓缓坐下,看着洞外的风雪若有所思,大雪堙没了一路行来的所有的痕迹,应该能暂时阻挡那冤家派来的人,只是这样一来,监察司寻觅搜救自己的线索也断了,司里已经三个月没有音讯,看来西线还是吃紧,好在密云关在裴元厚数年的经营后,配合北宸先生南归,应该不会出大问题,而白草湖上的冰面现在已经可以行车了吧,自己这肚子是越来越大了,来时估算过日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小家伙要叫什么名字好呢?话说这一棵树都没有的绝岭,为什么要叫西枫山。。。
她一边想着有的没的国事家事身前身后事,一边警惕着洞外风雪以外的一切,冷了就拉过灰熊,把熊头放在小腹上捂着,灰熊丝毫不敢妄动,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显得无害又无辜。就这样,一人一熊默默共处不知多久,灰熊抵挡不住冬眠的困意,渐渐合上眼睛,于是天地间除了风雪,再没有其他声音。
于此同时,在西枫山更北一些。
一兽皮短裤的赤膊的汉子,正仰头将皮袋里最后一口马奶酒灌入喉中,铁铸似的身躯有意无意的拦在南下的官道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四五十岁青衫驼背的病郎中。
病郎中向左试迈出一步,赤膊汉子随即横移一步挡住去路,病郎中退回原地,赤膊汉子却向前迈出一步,好大的一步,两人之间本来数丈远的距离立刻变成了一臂长短。
病郎中无奈退后,佝偻着身子,阴恻恻的用蛮语说道:“答牙图日,大家都是追着那周国贱婢而来,你为何拦我、难不成你主子在盛京久住,被拿靡靡之地熏陶出了不臣之心?还是真和那贱婢一个被窝睡出感情来了?又或者你看上了主母美貌,准备趁此机会回到大周双宿双飞也混个驸马爷当当?”
被唤做答牙图日的赤膊汉子沉默片刻,说道:“可汗命我活捉巯猷必母娘娘,而你和你身后那些人却是想杀了她,若娘娘真被你杀了,我还怎么活捉?至于主上与娘娘之间,伉俪情深,白海共知,容不得你这种小人置喙,若再说出半句不敬的言语,明年今日我为你祭酒上香!”
病郎中听闻此言身子更加佝偻了,碎碎念道:“这日子过得苦啊,一把老骨头奔波了大半个草原,结果连个娘们都不让我杀,不让杀也就罢了,还要被年少力壮的小伙子威胁,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呜呜呜,我好想杀人啊。。。”病郎中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哽咽,最后竟重复着我好想杀人这句话,以袖遮脸呜咽而哭。
在哭声响起的一霎那,方圆十里之内躲在地下过冬的虫蛇都开始不安的翻动,雪地里响起诡异的沙沙声,随着哭声愈大,甚至原本带着暖意的冬日阳光也变得阴冷起来。
答牙图日眉头一挑,怒声斥道:“夜哭郎!收了功法!你过不了我的!”
哭声被答牙图日一斥而止,山野间恢复了平静。
答牙图日哂笑一声,扔下空空如也的酒囊转身便走,忽听身后病郎中喊道:“答牙图日!你不要忘了,那女人身上可还怀着种的!你真的要让你主子的血脉流落在外?那可也是可汗的血脉!”
脚步一停。
只听病郎中接着说道:“没有我的窥牖之术,你抓不到她,而单凭我一人,也奈何不得连城之碧,不如你我合力,至于抓到之后如何处置,全凭可汗抉择,你看如何。”
答牙图日沉吟良久,问道:“我怎知你不是诳我?以巯猷必母的修为,岂是区区窥牖之术可以追踪的?”
病郎中微微一笑,答到:“左祭大人在临行前,为我圣水濯目,加上那女人分娩在即,功力大减,所以方圆百里以内还是有把握的,不信你且看。”说着话,病郎中从背篓里取出一只葫芦,将葫芦内的墨水倾倒在一片平整雪地里,白雪黑墨流转幻化,片刻之后便勾勒出一副图案,正是此刻抱熊而坐的赵钰臻!
答牙图日雪中画面,勉强将这些年对画中人的旖思与爱慕强行压下,对病郎中说道:“不可伤她性命,走吧。”说罢挥起一掌,击碎一地积雪,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病郎中叹息一声,默然跟上。
蟠龙镇西枫山方圆百里之内,皇骑、稚女、瞎叟、公主、夜哭、雷狼、骑鹫人,龙蛇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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