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开始时,陈摘星先声夺人,一首《乞巧》酿文气直破两尺,令无数才子不得不废弃先前准备的诗文,重新酝酿构思,所谓珠玉在前提笔难,兼之七夕诗会年年有,反反复复说的还是那几件事,临场发挥,难度更大,陈摘星这一记下马威给得颇具分量。
彼时,莫说岸边楼上的观众,就连范府船上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姜仲,姜仲也自觉当仁不让,准备写一首迎击,不料范家大小姐范宝凤抢先一步,填了一首《鹊桥令》,虽说整首小词未脱“月露玉盘”、“桂花蛛鹊”的限制,但文句起笔的自然,以及字里行间透露着的专属于女性的细腻微妙,都使得此词一成,文气自生。
那时姜仲看到范宝凤已有文气小词,有意成全,便弃了第一轮,直到第二轮限句局出,范宝通依范府几个姐妹问了一遍,孟剑娥、庄玉雅都有一首,但觉得不好,放弃了,董诗音大约不愿自己诗作唱给外人听,推说“不做限句诗”,也放弃了。
范宝檀本想继大姐之志,叙一首,不料陈摘星再次写出文气破三尺的佳作,宝檀无奈搁笔,隔帘说了句“小陈先生不必再谦让”,姜仲提笔写了杜牧那首《秋夕》,一举胜过陈摘星。
正当文气升腾之际,姜仲一鼓作气,顺手又将苏东坡的《鹊桥仙·七夕》写出,这首词格调超逸,别具一格,不改东坡诗词的豪放阔达,“尚带天风海雨”般地搅得满场震撼莫名,更是将陈摘星的风头抢到一丝不剩,笔落惊动风雨,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正如仙居楼上此时的情景。
林玄脸上的笑意难以遮掩,端起茶杯悠哉悠哉地刮着茶叶,边饮茶边点评道:“这位小陈先生能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又能做‘银河波浪’、‘天风海雨’,文采高妙,前程不可限量,要好好招揽。”
说着回头吩咐鸣蝉:“赏陈人中红丝砚一方,散竹笔一支,黄金百两。”
鸣蝉一一记下,回了一个“是”。
林玄笑着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赞道:“这茶也好。”
林玄一人在那边得意品茶,她隔壁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此时,不论是陈国才子团还是梁国忠亲王世子或者大学士,都不发一言,待那阵文气散去,小心翼翼地看向陈摘星太子,陈摘星呆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了句“也罢”,迈步往前走了一步,陈国太子团诸人脸色齐变,叫了声“殿下”。姚守朴也有所感应,轻声叫了句“摘星太子”。
陈摘星却不理会,继续前行,眼见一脚即将踏空,忽然体内文气自生,形质可见,继而盈盈然流遍全身,显示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陈摘星负手立在楼边,身体随风微微晃动,闭目仰头,一语不发。
“太子要突破了。”
刚才被摘星太子训了一句的薛启小声跟同伴说道。
“是啊,这真是……”另外一位才子神色激动而自豪,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家太子。
姚守朴微微侧身跟身旁的一位官员说:“摘星太子要在今夜觉醒文胆。”
那位官员点点头,回道:“原本应是要在后年大比时觉醒,不料碰到这个奇怪少年陈人中,真是天机难测啊。”
“那个陈人中若知自己竟逼得摘星太子提前突破,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位官员笑了笑,却没有接下这个问题,道:“不知摘星太子会以哪首诗作突破?”
“今夜既是七夕,自然不便脱离这个题目,那陈人中以《鹊桥仙令》占据先机,窃以为摘星太子也会选择此题。”
姚守朴话刚说完,见陈摘星已经一脚凌空,身上文气快速流动,引发周围气息波动,形成一卷旋风,扯得一身华贵衣袍猎猎作响。
场间百千人无不仰头观望,欲一睹上国太子之绝世风采,文采稍微精湛的少数文人才子隐隐猜到要发生什么,惊道:“陈国太子要觉醒文胆了!”
一传十,十传百,转眼全场皆知,范宝通神色紧张地问姜仲:“先生,我们当如何应对?”
姜仲微笑道:“陈国太子觉醒文胆,乃是人族大事,届时必将惊动十国,而他将突破地点选在梁国,更是梁国之幸,我们能亲身见证,与有荣焉,何必应对?”
范宝通虽知先生成全之意已定,但仍旧义愤难平,不屑道:“明明是被先生逼得无奈之举……”
姜仲摇头道:“事关人族兴衰,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姜仲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陈摘星,与众人一样,等待那芳华四射的一刻,互听陈摘星念道: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
若姚守朴所料,陈摘星果然也选了《鹊桥仙令》:“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上阕一出,通体文气霍然大作,汪洋恣意,腹部有光芒散出,那是文胆即醒之兆。
“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念到下阕时,声如洪钟,如龙吟虎啸,委实惊人,当“风浪”二字音落,陈摘星腹内银光乍放,照亮全场。
“银色文胆!”
“是银色文胆!”
“摘星太子果然天纵奇才,一举觉醒银色文胆!”
仙居楼上,陈国才子团弹冠相庆,齐声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姚守朴等梁国官员神色复杂,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便在此时,已然凌空而立、湛然若神的陈摘星忽然伸手指向范府楼船,道:“陈人中。”
言出光随,一缕银色文气罩住甲板上的姜仲。
“啊!”
场间爆发出一阵惊叹:“摘星太子要邀战陈人中!”
“摘星太子携银色文胆觉醒之威邀战,何人能敌?”
范宝通见状,脸色大变,叫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家师已决意要成全你,你如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陈摘星闻言“哼”了一声,轻轻一挥袖,一股气息袭向范宝通,只听“噗通”地一声,范宝通被击落河中,范府家丁见状,忙纷纷跳河救人。
姜仲脸色微变,任由银色文气束住全身,抬头看着陈摘星,道:“何必如此?”
陈摘星不答,说了个“请”字,又一道文气落下。
儒略大陆,文武之斗相类,一旦战书发出,必有一战,倘若当场邀战不应,则有文胆武魄碎裂之虞。
此时陈摘星厚积薄发,觉醒银色文胆,气势正处巅峰,一道道文气降下,已经完全堵住姜仲退路,画地为牢。只要姜仲不接战,一身文道便废。
仙居楼上,林玄早已站起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姜仲,满脸担忧。
范府船舱内,几位姑娘既是为小陈先生担忧,又为宝通落水而愤慨,范宝凤面色微沉,思索片刻,冷静道:“剑娥,等会听我口令,持剑救人。”
孟剑娥右手早已握住她随身短剑“枕霞”的剑柄,听到范宝凤的话,点头“嗯”了一声。
范宝檀忽然道:“小陈先生未必破不了他的文牢。”
“哗啦”一声,范府家丁把范宝通救上船,范宝通咳了几声,并无大碍。
姜仲转头道:“抬二少爷进去换衣服。”说罢又回身,但没有再去看陈摘星,只远远眺望运河,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一步三句,且前两句一“巧”一“恨”,既点明“七夕乞巧之意”,又阐述了“牛郎织女的爱情悲剧特征”,精炼传神;而第三句“暗度”一词更添凄美之意。
“仍是因循悲欢离合之旨,好在字句练达,倒也可观。”和姚守朴并肩而站的礼部尚书苏允评道。
姜仲走第二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此两句一出,忽然一股文气喷薄而出,直欲破束缚而去,半空中陈摘星连降两道文气,但已然无法紧缚陈人中,只能空空荡荡地将他围住。
此时姜仲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气球之中。
“好!好!”苏允拊掌赞道:“这两句超凡脱俗,端的是佳句。”姚守朴也只能微微点头。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姜仲抬脚向前,却没有落步,就那么悬着,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文气也变得缠绵温柔起来,缱绻萦绕周身。
姚守朴及陈国才子团等人道:“他才气要尽了,这三句又回到伤离别的旧路上,他这一脚却也落不下去了!”
苏允自言自语道:“是凄婉了些,是他落不下,还是别有它意?”
正想着,忽见姜仲陡然转身,那一步赫然踩回,听他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忽如其来的一个转身转调,猛然爆发出高亢的音响,十四个字,字字如雷鸣,轰然炸开,适才或强硬、或柔和、或中正的文气聚集一处,蔚然形成一条巨龙,以无与伦比的强横之姿破障而出,将陈摘星降在姜仲周身的银色文气毁灭殆尽。
随后那道文龙绕庐州城上空盘旋数圈,继而冲天而去,临去前对着陈摘星甩出一记神龙摆尾,将他抽回到仙居楼上,接着消失在夜空之中。
这一惊世骇俗的变故彻底震煞全场。
然而,这似乎只是开始。
片刻后,天生异象。
夜空里那对牛郎织女星居然在慢慢变亮,且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亮到极处,那两片星光訇然爆开,将周围星域纷纷点亮,刹那间,漫天星光降下,照亮诗会会场,照亮庐州夜城。
深夜运河,恍如重回白昼。
房檐所挂灯笼,尽皆黯然失色。
姜国星辰阁、陈国钦天监、晋国太史局……今夜,人族十国的观星者全部把目光投向梁国这片星空。
不止如此,太华城某座宫殿之巅,一位手持占星杖的法师双臂张开,对着南方做出拥抱状。
万重山某座山顶,一只不知年岁的白猿,蹲坐如小山,沉默地望着东方。
……
“词成,点星!”
梁国鹊桥诗会场,已有很多人认出这一异象,正是“点星”!
苏允望着漫天星光,反复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知念了几遍,忽而喟然叹道:“至此之后,鹊桥诗会便不必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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