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散去人初静。
并不明亮也并不明朗的月华,朦朦胧胧地铺洒在大地之上,方天就踏着这份朦胧,在枫林大院的练武场中,静静地散着步。
步入法师后,百里一辗转,千里为庭院。
正儿八经地在这小院中散步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千里山水揽入怀,这一方小小院落,却是越来越不起眼。
会不会有一天,终于不再涉足呢?
漫步到那张长长靠椅附近的时候,方天停下了脚步,微微仰首,向天凝伫。
走到现在的这个层次,已经越来越向世人眼中的“神奇”之境靠拢了,就如同今天晚上,他只是指掌微动之间,就让一个二级的小魔法学徒由此晋入三级。
对这个小学徒的老师、八级魔法师韦恩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不可思议。
直到告别之时,他的心神犹在恍惚着。
对韦恩是如此,对安迪、埃里克、莫里希、莱恩等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已见多了他的“神奇”,又有最近的那种晋升之事作为铺垫,所以,虽然同样是不可思议,他们却也在惊讶之后,平静地接受了。
对方天来说,这却已是不值一提之事。
不过就是如之前所想,看到棵不错的苗子,然后照拂一下罢了。
而就这一个照拂,就给那叫尼尔的少年减省了至少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时间不多,但却会在将来,决定一个人是止步于九级,还是登入法师,然后迈入更高。当然。这仅仅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但这种可能,有一定概率并且是概率不小地存在着。
前世,围棋界有一句俗话,叫“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在前世的时候,或者也可以一直延伸到不久以前,方天对这句话都是不太信服的,总觉得,这话太玄乎,未必可靠。但是现在。自从十字修行体系建立之后,再来看向这话,却是一目了然。
十字修行体系,是从修行中发现,在修行中建立。然后应用于修行。
但却不止是可以应用于修行。
因为它的立足点是“人”。
是以,只要是“人”的事。就都可以用它来分解。来梳理,来剖析。
围棋既然是人下的,那当然也可以自此切入。
不论从事哪一行哪一业的人,撇除外界的际遇问题,在自身方面,涉及到的不过就是那几个东西。身体,jingshen力,意识,心。
当一个人年龄大了之后。首先,身体衰退,于是紧随着,jingshen力的凝定有所不足。
同时,随着年龄越大,接触的东西越多,意识的内容也就越来越驳杂。
对修行者而言,可以从驳杂中走向海纳百川,然后重新萃取,获得殊胜成就。而对一个普通人而言,意识驳杂,于需要专注的事业而言,却是一项极大的灾难。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成年之后,一个围棋手,就很难再是一个“纯粹”的围棋手,**、感情、婚姻、家庭、人生责任以至于人生道路等等问题,全都纷至沓来,慢慢地侵入其心及意识之中。
心不再纯粹。
意识不再专注。
jingshen力不再凝定。
身体也从生机勃勃开始一步步走向下坡路。
这四个方面,全都有退无进。
是以,一个围棋手,在不讲际遇只拼身心的围棋之道上,面临着“四衰”齐至的情况,还怎么求进步?
能困守不退,便已是极大的天才了。
纵有些许技艺上的进步,在那根本性的“四衰”催逼之下,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因此,“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这句话,并非神话,并无玄虚。
相反,能打破这句话的人,才是神话,才是玄虚。
前世的围棋之道是这样,对于这个世界的修炼者来说,如果不能像他一样建立一个可靠的修行体系,并用之来指导修行的话,那无疑也同样是“修者成名需趁早”。
越早越好。
十岁就晋入法师,都不嫌早。
在这一道途中,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是很难指望“大器晚成”的,通常来说,能成就“大器”的,都是“早成”。
十字修行体系,也是一把钥匙,打开“人”这把锁的钥匙。
随着对其认识愈来愈深入,方天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也在跟着愈来愈深入,深入到,在今天晚上,端着酒杯向安迪埃里克等人走去的时候,突然地就想起了自我之道与世界之道的接洽与融合问题。
那个时候,无暇多想,此时,在脑海里慢慢思量,方天却是想起了前世的两个人。
华夏古代,两个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老子和孔子。
用前世及以前的目光看去,他们的形象缥缈而不实在。但是这时,方天再看向两人,却忽然明白,这两位都是成就了自我之道的人物,然后,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方式大有差异。
老子成就于世界,回馈给世界的,是八十一章五千余言,然后,就是万事不管,随缘自适,任它地覆又天翻,我只飘然处其间。
孔子不一样。
孔子删诗(诗经)定易(易经),但都只是述而不作,也就是“纯引用”、“纯整理”、“纯打酱油”、“以上一切言论都与本人无关,本人概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而一部流传于后世的《论语》,也只是其弟子所自发整理而成,同样与孔子本人无关。
真正代表着孔子对这个世界态度的,是其编纂的《春秋》史传。
完成这部书后,孔子说了一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句话的意思是,想了解我。想理解我,只有tongguo《春秋》;如果我给后世留下罪过,也只会是因为这本《春秋》。
因为这本书,是以己意凌驾于事实。
在这本书里,孔子有着极鲜明的褒贬,并且,孔子还刻意地虚拟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理想国”。一切,都是“让事实为我说话”。
理想国其实并不存在,但是孔子说,上古时候是有的。
既然人间没有。现在没有,但又是众人之所愿,那为什么不人为地打造一个出来?让上上下下以及千秋万世向着这个目标而努力?努力到总有一天,它会无中生有,真的诞生在这方世界上。
也让这个世界千千万万心向美好的人。在真正的美好没有到来之前,在人生陷入黑暗的时候。心中始终有着那么一丝温暖。一丝憧憬,一丝希望。
为着这份意图,纵然虚拟,纵然捏造,纵然“歪曲事实”,这个罪责。我也担了。
孔子如是想,如是说,如是做。
罪责果然来了。
事实只有一个,人心的善恶却是各不相同。既然你可以以善扭曲事实。那我凭什么就不可以以恶扭曲事实?本质上,大家都是干的一样的事嘛!
谁也别说谁高尚,当然,谁也别说谁卑鄙。
就以那个倒霉鬼杨二来说,在隋朝灭亡了很多很多年之后,有人站出来说,大隋名士薛道衡的死是因为诗写得很好,让杨二嫉妒了,所以就把他给挂了,并且在把他给挂了的时候,还亲自上场,说道:“你还能再写‘暗牖悬蛛网,梁空落燕泥’的诗句吗?”
“暗牖悬蛛网,梁空落燕泥”是薛道衡的一首当时很被士林称诵的诗句。
这样的一则轶事,只要一看编纂者的年代,就知道,纯是胡编乱造,一塌糊涂,只有脑子残掉的人才会相信。
但是很遗憾,就是这样的一个轶事,居然就越传越广了,最终成为许许多多人知道的“事实”。一说起杨二的种种荒淫无道、心性刻薄阴狠、无半点容人之量,这件事往往就作为证据,被列入其中。
不知其中究竟的人津津乐道。
而知道其中究竟的,又有点讲究的,则一律缄口结舌,不传播,也不辟谣。那厮已经永世翻不了身了,给他说话有什么好处?
真正的事实不重要。
人们愿意相信的“事实”,才重要。
苏东坡的诗文很好,但是人们更愿意谈论“东坡肉”、“东坡肘子”;苏东坡的品格很不错,但是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曾经把一名小妾换了一匹马。明朝有良心的历史发现家冯梦龙先生在小说中披露了这个“事实”。
所以谣言永远都有市场,也永远都不会绝止。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制造。
这只是千古文史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二例。
也不止是文史事,更不止于古代。
我是老大,以前的那个老大被我干掉了,现在,作为小弟,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小弟心神领会地点头。
不久后,前老大小时候推邻居家小孩下水,长大后霸占了四五十个美女做老婆的事就被“有良心的知情人”透露出去了。
至于前老大十六岁时就在一次械斗中受伤以致不能人道的事,现任老大绝对会很厚道地保持缄默的,并且严令所有小弟,这件事绝对不能透露出去,以前的老大也是老大嘛,要给他留点面子,你们说是不?
小弟们当然要说是。
于是,前老大的形象就此定格为“荒淫无道”。
世间之事,大都如此。
没有事实。
只有能够说话、有权利说话的人,告诉你的那些“事实”。
而对已经不能够说话、已经没有权利说话的人来说,“事实”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议论他人,一种被他人议论。
口舌之争,从来只有议论他人的人才会在乎。
被人议论者,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对那种种议论,不过是一笑置之,或一口唾沫。他们的人生,本就不建立在口舌之上。
想前生今世,想世事纷纭,自始最终,方天的落足点只有一个
他之于世界,又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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