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萧晗便睁了眼睛。
用早缮时,玉蘅看着她稍稍好些的脸色才将提着的一口气松下,看来她的身子一时无恙,只是失去的内力要好生补补。及此,玉蘅已经在思考该如何安排萧晗的膳食了,得好生为她补补身子,来番禺一遭都不知瘦了多少,越看越清瘦了!
还是在城楼上一坐就是大半日的,萧晗是心静自然凉,就是难为方大人,他原本就富态因而汗如雨下,一双衣袖都擦汗擦湿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了清淡的月光时,夜幕降临了。
萧晗抬头望了望天边,远方漆黑的夜空中一丝火星一闪而过。她邪魅地一笑,并不转头,道:“他来了。”
玉蘅自然知道萧晗口中的人。
“玉蘅”,萧晗喊道,“领着暗卫去把贼寇的营帐烧了,让他们知道是谁所为!”
“是。”玉蘅跃跃欲试。听萧晗这口气定是要他们有多张狂就要多张狂,这种风格她喜欢。
“切记,全部活着回来。”萧晗道。玉蘅与她的情谊不言而喻,至于那些暗卫,庾翼给她的她要亲手交给庾翼。
“是。”玉蘅飞身跃出,身后还尾随了许多黑影,若不仔细看在夜空中还真看不出那些暗卫。
“大人”,萧晗看了目瞪口呆的方大人一眼又望着前方,道,“大人好好看看这出戏吧!”
萧晗坐在榻几上,呷了一口茶,扬了语调道:“萧某可足足准备了三日之久!”
这语气真是轻狂啊!方大人暗自腹诽着,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恭顺。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萧晗隐约看见前头营地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旋即火光越来越大,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宛若白昼一般。
“方大人”,萧晗悠闲地说道,“比之夕阳西下如何?”
方大人讪讪笑,道:“公子当真不凡,轻而易举便烧了贼寇的营帐。”
萧晗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若非之前他们疲软了,这营帐恐怕不那么好烧!”
“有公子在何事不容易?”方大人倒是极会锦上添花,“况且这些本是连环计,原是公子设计好的,左右都算公子有急智!”
“方大人一席话真是令得萧某好不惭愧!”萧晗笑着,只是笑容却是又冷又淡,倒是看不出她谦虚,竟有股狂傲的感觉。
这个无情公子性情真是反复无常,难以令人捉摸!方大人索性不再言语,只是一派笑颜。
“公子”,玉蘅奔了回来,脸上青黑青黑的,看来行事匆忙。她声音因欢快而颤抖,“玉蘅幸不辱命。”
萧晗满意地点头,问道:“暗卫呢?”
“他们武功高强,无一亡逝”,玉蘅又道,“只是他们说去迎接庾公子了。”
“由他们去,庾翼那儿也需要人。”
正当此时,忽然外头叫喊之声铺天盖地地袭来。
萧晗定睛一看,外头混乱了。
“报,有敌军来袭。”
“开城门”,萧晗吼道,“开城门!”
“不可!”方大人急忙喊道,“开城门不是等于自掘坟墓吗?”
萧晗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
传令之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徘徊在萧晗与方大人之间。
“去,去,按公子说的做!”方大人无奈,苦着脸挥着手道。
他哪里犟得过萧晗呢?况且,凭这几日看来,萧晗的决断无一出错的。
“轰”地一声,城门沉重而缓慢地拉开。
“玉蘅,你们注意这这边,我去庾翼那儿!”话音一落萧晗便纵身而出,再也找不出身影。
“公子,小心……”玉蘅的话终究没有送到萧晗的耳中。
萧晗手中剑花四溢,如火树银花一般绽放出了层层月光。
目沉如水,萧晗手中的清霜剑如灵蛇一般,以难以估测的速度在白刃与红刃间转换。
漫天的鲜血似乎令这银光潋滟的寂夜回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就连无形的空气都泛着隐隐可见的血色。
凌于空中,萧晗抬眸——阔别已久的身影,她早该想到他阴骘杀伐起来比她更狠。
他的脸越发地棱角分明,如此看上去她竟觉得他比自己还要冷上千百倍。重重的长戟在他手里如一根羽毛般轻盈,叱咤间,鲜血淋漓,丝毫不比萧晗差。
殷红的鲜血沾在了脸上,却没污浊了他的容颜,甚至平添了一份杀伐中的妖冶。
他似乎也看见了她,于是嫣然一笑,暖若春风。萧晗心中忽有一阵热流在流淌着,暖遍了全身。
“专心些。”忽然她耳边响起一阵温言细语,转身一看,他拉着自己而后长戟一扫,尸体横陈。
萧晗兀地还过神来,再也顾不得看庾翼,舞起手中的长剑,与他并肩作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氤氲在空中的血气开始下沉之时,漫漫的城外只剩庾翼等人。
萧晗对望着庾翼,这才发现一身戎装的他极其刚毅,清瘦的脸庞深邃的轮廓无一不显出他的杀伐果敢。
他不是江州时穿白衣的庾五,亦不是建康着玄袍的庾公子,戎装的他虽显得有些狼狈,可是却自有一股威凛冷酷。
庾翼泛了泛眼睛,展颜一笑,宛若三月之风,阳春之曦,又如盈盈春水,脉脉晨露,既柔且温。
前几日心中念念,这时相见话语却如鲠在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萧晗只觉双腮发烫,忙垂下了眸子,不敢再看他,只剩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徘徊不敢进:“进,进城吧!”
这样的萧晗庾翼倒不引以为怪,只是隐隐觉着阔别半月的萧晗变化似乎更明朗了些。他原是极欢喜她这样的。
“好。”他眉眼弯弯,哪里像方才嗜血如狂的将军。
牵着枣红色的骏马,庾翼方踩上马镫就感觉盔甲轻轻一动。
他回头温朗一笑,问道:“怎么了。”
萧晗讪讪收回手,还是不敢看他,只是说道:“别骑马,走进去。”萧晗胸中波涛汹涌,如何再要求她解释为何不能骑马进去,惟有待进去后自寻答案。
“好。”庾翼没有追问答案,又向后头的百十来号人道,“走进去。”
“走吧!”庾翼道,手却不知不觉地伸到萧晗衣袖底下拉住了她的手。
幸好萧晗的白袍衣袖宽大得很,这样看上去也不过是两人并肩而行,略略有些亲密,倒不易惹人遐想。
萧晗挣着他的手,可是那人依旧微微笑不为她所动,他的钳制很紧,她根本挣不开。
无奈,她只有颓然放弃,开始她的手指还僵硬着,手心也不断地冒着汗,可渐渐的似乎习惯了那双手,手指慢慢柔了下来,指腹所及十分粗糙,萧晗知道这是他长年累月握兵器的缘故。
萧晗心中翻涌着,她侧过头望着庾翼,发现他噙着笑的嘴角绽放着一朵朵花,尤其美丽,令人移不开眼。
谁知庾翼竟回过头,眸子仿佛能柔出水来,嘴角的笑亦更深。萧晗脸上红云翻滚,心亦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呵!”庾翼竟轻笑出声,眼中竟欢快得很。
萧晗一时气恼,瞪着眼看着他,谁知庾翼笑得愈发大声,引得后头的兵士一阵狐疑。
萧晗只觉臊得很,不顾一切地甩开了他的手,与他保持了距离,嗔怪地瞟着他。
庾翼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笑,才与她闲话道:“这些日子可好,我瞧你瘦了些,恐极其艰辛吧?”
萧晗也不计较他先前的,道:“还好,我有玉蘅她们帮衬。”
说完萧晗惊觉庾翼脸色竟苍白得很,许是先前他大笑着脸上有血气还不甚觉得,这下乍一看忽觉他脸色很不好。
她心中警觉,忙拉到他的手问道:“你出了何事,怎脸色这般差?”
庾翼目光落在萧晗的手上,满含笑意,调侃道:“卿卿不臊了?”
听他这一番话,萧晗耳朵似乎滴得出血来,连忙收回了手,不再言语。
“卿卿,这有什么好臊的”,庾翼竟不再让她逃脱,扣住她的手指,嬉笑道,“我又不笑卿卿!”
他一口一个卿卿,惹得萧晗好不尴尬,她皱眉,道:“不要喊我卿卿!”
谁知庾翼却涎皮赖脸地说:“卿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亲卿,谁以亲卿!”
好啊,竟然给她套用起典故来了!
萧晗正要呵斥他,竟觉得他脸色越发白了起来,于是关心大于不满,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说着,手指亦探到他的腕脉。
庾翼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地说:“不过受了些小伤。”
“小伤?”萧晗很是怀疑。
“是啊!”庾翼笑着道,“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他倒是说得诙谐,萧晗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心想进了城定要为他诊治一番。
忽然她感觉手一紧,原来是庾翼手上的力道加了几分,他是宽慰自己吗?
“进城了!”庾翼微微一笑。
萧晗反应过来,想从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然而任她如何挣扎,却是无功而返。
庾翼这才全然明白为何萧晗不要他骑马进城了,只怕他若骑马,还不知怎样通过呢!
他不禁笑着感叹萧晗的狡猾,偌大的街道竟被她给挖了,而且挖得成了一个又宽又深又长的大坑,而冲进来的敌寇几乎栽倒了里头。
他摇了摇头,戏谑道:“你当真是鬼马精灵!”
萧晗很不满意他这个词,瞥了他一眼,扬起螓首,倨傲地说道:“什么鬼马精灵,分明是有勇有谋。”她嘴角泛起一个若隐若现的笑。
庾翼轻笑,这样的萧晗还真是少见,道:“倒真是不谦虚。”
“抱歉,家师从未教过在下谦虚。”萧晗一本正经。
庾翼捧腹,连声道:“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萧晗腹诽,说不过你还要说?
“公子。”一个声音从后头响起,“公子,你没事吧?”玉蘅拉着萧晗的衣袖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萧晗看向了对她满是愤懑的白芷,很是不解。
再看白芷,捂着手臂,鲜血不住地往下掉。
“你这是怎么了?”萧晗挑眉问道。
“哼。”白芷却是没好气地别过头,一点儿不理睬萧晗。
玉蘅拉了他,笑着向萧晗解释道:“白芷受了伤。”萧晗当然知道他这是受了伤,只是惊诧他这样武功高强的人竟也伤得如此重。
“公子。”白芷越过萧晗直接看向庾翼,神情肃穆多了。
“庾公子。”玉蘅也喊道,眼睛却落在了他的手上。
玉蘅嘴角翕翕,却不好说什么,忙移开了眼神,装作没看到。
“回去包一下。”萧晗淡淡地说,然心中更加决心要为庾翼诊治一番,如白芷一样的都受了伤,她不敢肯定庾翼是否安好。
“公子。”前头流觞又小心地奔来,后面还尾随这玄镜如轩二人。
“这,这……”流觞的目光落在庾翼萧晗的手上,激动不得语。
萧晗想要挣开,可是依旧无果。然而待她放弃挣扎了,庾翼却突然抬起她的手,在空中徐徐放下,滑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萧晗敢肯定他是在挑衅流觞,因为随即便听到流觞怒不可遏的声音怒吼道:“庾翼,你……”
他想要朝庾翼冲过来却被后头的玄镜、如轩拉住了,动弹不得。
白芷冷眼旁观,不屑地对流觞嗤笑了一声。
这气氛着实不虞,玉蘅连忙打岔,讪讪笑道:“先回去,治伤的治伤,休息的休息。”
也只有面对玉蘅时,白芷才没有摆出那副趾高气扬的面孔。
白芷在等庾翼的安排。庾翼点头,示意他虽玉蘅去。
“你们将这些人安排好”,庾翼指着坑里的人对暗卫们吩咐道,“本公子自有大用。”
“是。”
城门口距离方府并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脚程。
“庾翼。”萧晗迟迟不见庾翼跟上来,回头一看他竟站在门口。
庾翼忽觉眼前迷蒙,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略略带着模糊的鲜红。他站地不稳,摇晃着,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朝地倒去,唇还微微蠕动着,微弱地回应着:“晗晗。”然后便再没响动。
“庾翼!”萧晗凄厉地喊着,疯了一般地向庾翼奔去。
“庾翼,庾翼!”萧晗抱着庾翼,撕心裂肺地喊着。
玉蘅白芷也闻声而来,见却是这副情景,白芷不禁怒火中少,眼看着就要找萧晗打一架,却被玉蘅拉住了。
他不由气急,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萧晗,咬牙切齿地道:“姓萧的,若不是你,公子怎会这样。”
“姓萧的,公子若有任何闪失,我柳慕第一个不放过你!”
“白芷,到底怎么了,好好说!”玉蘅用力地抱住发疯一般的白芷。
“怎么了”,白芷狠狠地笑着,骂道,“若不是萧寒冰非要公子那十二位暗卫,公子也不会受伤。若不是你派暗卫来说沅城情况危急,公子也不会因心系你而不顾伤势彻夜狂奔!”
“萧寒冰,这一切皆由你而起!”
“怎么会?庾公子不是有许多死士吗,怎么?”玉蘅惊道。
“许多死士?”白芷嘲笑道,“庾家确实有许多死士,可大多各司其职。公子此行能调动的也只有几十个,路上为阻王敦已经耗去大半,到沅城时便只有区区十六位了!”
“然而,你,萧寒冰”,白芷指着萧晗愤懑道,“你轻轻巧巧地便要去了十二位,那十二位暗卫公子没有丝毫犹豫地给了你,你可知他只剩四位了,而丰城那边却是一个坑等着公子跳,萧寒冰你这无疑是卸掉公子臂膀而让他闯龙潭虎穴!”
“尔后若不是公子妥善安排,你以为你还见得到公子?”
“虽说公子胜了,成功控制了丰城等地,然你可知公子他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难?”
白芷字字诛心,萧晗痛彻心扉,她轻轻巧巧一句话差点要了庾翼的命?十六个暗卫,他将十二位给了她只剩四位在身边?她还记得她当时问得多么不以为意,而他回答得多么果断决绝?却原来果真应了他那句话:晗晗,我怎会不答应你呢?
“庾翼”,萧晗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发上,喃喃失神道,“你为了我真的连命也不要吗?”
“公子”,眼见着白芷平静下来,玉蘅又去拉眼眶通红的萧晗,道,“公子,先把庾公子弄进屋才是,总得好好为他治伤!”
萧晗抬起通红的眼眶,玉蘅一句话令她醍醐灌顶,忙打起精神道:“我不会让庾翼死的,我要救他。”
玉蘅微微叹气,公子哪里这般失态过!
“去我屋”,萧晗本是习武之人,力道本来就大,是以抱起庾翼也不算难事,只是庾翼高了些,这也不算得易事。
“玉蘅,你去为白芷包扎伤口吧!”萧晗已渐渐恢复了冷静。
“我先看着公子醒来。”白芷拒绝了玉蘅的好意。
玉蘅颓然,道:“倒时庾公子还未醒来,你便失血而亡了。”
白芷岿然不懂,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庾翼,余光还恨恨地瞥向萧晗。
萧晗也不多言,小心地为庾翼撤掉身上的盔甲。
“公子,还是我来吧!”如轩皱眉,萧晗可是女子啊,怎能没有男女大防。
白芷冷哼一声,讥笑道:“我家公子为她出生入死,她凭什么连服侍我家公子都不行?”白芷可不知道萧晗是女子,在他看来庾翼为萧晗付出了那么多,萧晗做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看向萧晗道:“萧寒冰,你别忘了我家公子为你甘愿披上断袖,你也别忘了是你将我家公子陷入如此境地的!你就该亲手精心照料公子!”
一时,如轩被他说得翕翕不得言,而玄镜不是多话之人,也立在一旁不言语。若是此刻流觞在此不要说与白芷吵起来就是与他打起来也有可能,只是可惜流觞已经被玄镜如轩二人打晕放进了房中。
面对白芷愤懑的讥讽指责,萧晗并没有怒,只是淡淡道:“我来。”
萧晗小心地将庾翼的盔甲脱掉,她说:“玄镜、如轩,你二人腾一见屋子给白芷养伤,玉蘅你去为白芷治伤。”
“是。”
“我不去”,白芷别过脸去,“我得确保公子无碍。”
萧晗皱眉,瞥了他一眼,旋即站起身,还沾着血的清霜剑便横在了白芷的脖子上。
“我可以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家公子”,萧晗冷冷的脸上泛着杀气,“想必事后你家公子也不会因你而恼怒了我。”
“你……”白芷气得吐血。
“白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玉蘅奋力地拖着白芷,劝解道。
与萧晗冷冰冰的目光对峙良久,白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去。
萧晗重新坐在床榻边,小心地为庾翼解着中衣。
她抽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滑过那一条条伤疤。想他庾翼,一介翩翩贵公子,如今皆因萧晗而变得遍体鳞伤。
萧晗望着那些结了痂又裂开的血淋淋的又深又长的伤口以及那些新添的伤势,自责不已。她轻轻抚摸着庾翼白得像血的面庞,心中很是恐惧,她声音已然哽咽:“对不起,阿翼,阿翼,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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