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知道伤亡多少,告诉我,我们推进了多远!告诉前线那帮小子,进攻!给我进攻!”
特雷维尔元帅的咆哮压过了前线传过来的炮火和厮杀的声音,在狭窄逼仄的营帐当中回荡,让原本就已经十足紧张的司令部人员们变得更加紧张。
首当其冲的参谋官被喝得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神智,他连忙向元帅致敬然后退开,而特雷维尔元帅也没有再说话,继续焦躁不安地在营帐当中踱步着。
他确实有理由紧张不安,今天所发动的攻势,是历次以来最大规模的进攻,几乎已经耗尽了法军能够抽调的所有机动力量,漫长的准备和筹划工作也耗尽了他仅剩的精力。
换句话来说,他已经为这次的攻势投入了太大的赌注,实在是输不起。
如果打得太糟糕的话,眼下还在卧床不起的拉格伦元帅就是前车之鉴了。
自从上次在巴拉克拉瓦的大会战当中,因为他的指挥失误而导致英军骑兵出现了十分惨重、而且无谓的伤亡之后,虽然英军内部因为良好的纪律而依旧保持着战意和秩序,但是消息传回英国国内之后,果然如同元帅所担心的那样,潮水般的批评就向他涌了过来,哪怕身处前线,这种批评和攻击都让这个年事已高的元帅感到心力交瘁。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元帅的病情一蹶不振,一直都躺倒在病床上,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为了避免全军骚动而封锁了消息,但是特雷维尔元帅却知道真相,拉格伦元帅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如果……如果我也面对了这样的攻击,名誉受损,我……我能受得了吗?这样的问题一直在老人的脑中盘桓不去,对于这位从拿破仑时代活过来的老元帅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名誉受损。
好在和英国不同,法兰西现在毕竟是一个帝国,帝国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拥有绝对的控制力,深受皇帝陛下信任的元帅自然可以避免大多数针对他的攻击。
诚然,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发动大规模攻势确实不是很妥当,就连军内也有一些反对意见,然而特雷维尔元帅用自己司令官的权力和威望强行压了下来,发动了这样的进攻,他必须配合帝国皇帝和自己孙子政治需求,哪怕这样的攻势意味着会有很多人白白死去。
不管怎么样,打仗就是赌博,为了帝国和自己的家族,特雷维尔元帅愿意拿自己统帅的军队和自己的名誉去冒险。
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在营帐当中还点燃着火盆来取暖,但是他还是感觉全身发冷,仿佛整个骨架都浸泡在水中一样,放在背后的右手抑制不住地轻轻抖动着。
时间在流逝,但是天空依旧阴沉,整个营帐埋藏在阴霾之下,它投射下来的阴影,覆压在老元帅厚实的肩膀上,让这个原本昂首挺胸的背影,似乎变得有些佝偻。
在后方司令部阴郁而焦急的注视下,前线的攻势仍旧如火如荼地继续着,天色已经越来越亮了,在四处蔓延的烈火当中,冲在法军最前沿的步兵们也在军官组织下,一边以手中的步枪向敌射击,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开枪,此时这种环境下,开火当然谈不上有什么精准度可言,好在他们手中的吉维尼1850式线膛枪展露了自己优秀的性能,相比旧式的滑膛枪,这些枪支的装弹速度极快,而且精度也大有提高,所以前方士兵依靠它们和俄军阵地对射,为身旁的战友们提供了掩护。
在这样空旷的正面当中,冲锋的部队的伤亡当然无法避免,俄军现在已经毫无保留,以自己最大的力量来进行还击。子弹在空地当中横飞,间或有炮弹在人群当中爆炸。好在法军因为事前就考虑到了类似情况而使用了散兵线,但是进攻中的连队仍旧不断有人中弹。
在炮火的轰鸣声的覆盖下,子弹进入人体所发出的沉闷轻响仍旧不绝于耳,每次这样的声音,都意味着有人将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各个冲锋的连队并未因此减缓他们的攻击速度,尤其是先锋的那些官兵更是借助地形地物的掩护,一边隐蔽,一边强行挺进,以不计代价的蛮勇终于冲到了俄军阵地面前。
为了避免误伤前线的友军,后方的重炮已经停下了轰击,炮火的压制接下来将会交给那些随着先锋部队推进的野战炮,现在,攻击部队最大的倚重已经失去了,他们将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
在枪林弹雨当中,先锋连队们嚎叫着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强行翻越了最后的距离,在狂热的气氛当中,端着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跃跳入到了敌人的战壕当中,因为剧烈的炮击,这些堑壕已经近乎于残缺不全,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不过他们也不管这些,先是拿起枪向各处开火,然后在呛人的烟雾当中沿着甬道前进,碰到任何阻挡的敌人都是挺枪乱刺,哪怕碰到了在地上哀嚎的敌军伤员,他们也丝毫没有宽容,非要用刺刀刺入到敌人的胸膛不可。
无数战友们已经在冲锋的时候已经当着他们的面倒下,他们现在已经红了眼睛,再也没有了宽容可言。
很快,大量进攻部队涌入到了俄军最前方战壕当中,毫无怜悯的肉搏战在地平线之下激烈地进行着,不停有人在惨叫当中受伤倒下,虽然最初跳进战壕里面的法军士兵慢慢地被守军所消耗,但是后续部队仍旧源源不断地冲入到了其中,并且给守军带来了新的伤亡。在这样强度的打击下,虽然守军已经在拼死抵抗,但是他们人数越来越少,抵抗也越来越微弱。
作为主要指挥官,吕西安一直都在关注着前方的战事进展,当看到自己的部队终于占领了俄军的前沿战壕之后,他原本紧绷的心稍稍宽松下来了不少,不过他知道,眼下他们只是完成了最初的进攻目标而已,离最后的成功还有太远太远。
在没有停歇的厮杀当中,法军快速地完成了对前沿战壕的清理,消灭了战壕当中的所有敌人,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以免俄军将自己的预备队都投入到他们的主攻正面,他们必须要尽快拿下正面的棱堡。
俄军的棱堡正面是丘陵峭壁,只有沿着狭窄而且坡度越来越高的侧面坡道才能够踏入,于是这些夺下了前沿战壕的士兵们不得不绕着战壕向坡道进发,而一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们,甚至都懒得寻找道路,直接就爬在了峭壁上,然后死命地踩着各处凸起石块向上方攀登,一心想要快点冲到棱堡前方。
凶猛的火力毫不留情地洒向了这些勇敢的士兵们,互为侧翼支援的棱堡此时激烈开火,在寒风当中呼啸的子弹打在了坡道和峭壁上,不少在峭壁上攀登的士兵们惨叫当中栽倒在了地上,在一声声摔在地上的闷响当中,死者很快就被之前阵亡的士兵们所化成的泥土所包裹,很快就将变成这一大团花花绿绿的泥块的一部分,犹如是被填入怪物胸腔的新养料一样。
此时,最初投入前沿的部队已经蒙受了惨重的伤亡,也终于磨灭了他们最初所高昂的士气,一些士兵们畏惧地看着高耸的怪物,一步步地往后退,哪怕残存的军官们在旁边挥舞着指挥刀大声嘶吼也没有鼓动起他们新的勇气。
这样的结果让吕西安有些失望,但是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前的几次攻势他们也是在这个阶段受挫的,白白蒙受了大量的伤亡却毫无进展。虽然这一次他们蒙受的伤亡依旧很大,但是这一次法军上下下定的决心却完全不同了,吕西安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自己的预备队,而后方集结的近卫军步兵们也跟着一起冲了过去。
特雷维尔元帅预定的计划就是在几处进行佯攻,然后用吕西安的主攻部队来在俄军的阵线打开缺口,接着用精锐的近卫军来突击,希望能够一举击破俄军的阵线,如今已经到了一个紧急的关头,是时候进行殊死一搏了。
“快让你的团跟上!”吕西安对自己部下的一位团长大喊,“不要顾忌伤亡,你们只要能够为后方的部队打开缺口就可以了!”
就在吕西安的视线下,他的预备队快速投入到了战场当中,原本停滞的法军战线在这样一支生力军的鼓舞之下,重新迸发了进攻的勇气和决心,大量士兵冲上了坡道,然后在多面堡前方和俄军士兵疯狂地厮杀着。
在寒冷的烟雾当中,双方军队就这样死死地厮杀着,没有任何一方退却,谷地的主战场上的累累尸体越积越高,在法军这样不计伤亡的攻势之下,前线的俄军终于出现了松动,一大群法军士兵沿着被重炮所轰开的缺口冲入到了几座多面堡垒当中,让这些可怕的怪物暂时再也无法吞噬他们袍泽的生命。
而这时候,近卫军的预备队也终于大量出动了,这些从全军挑选出来的精锐官兵们,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依旧军装整洁,态度傲慢。
因为先头部队已经大量地消耗了俄军的缘故,他们排着密集的阵列线,一片如同潮水一般地涌入到了战场当中。
在他们的最前方,旗手高举着代表帝国的鹰旗以恒定的步伐向前行进着,而士兵们则高唱着他们的军歌跟在后面前进,这一幕景象,犹如数十年前的战争场面复活了一样。
当他们来到了俄军阵地前沿之后,俄军的还击仍在继续,不停地有士兵倒下,但是他们毫无畏惧,依旧阵列严整地向前,沿着已经被先头部队冲开的血路压了过去,他们进攻的目标就是俄军前沿防线中枢的那些堡垒。
他们很快就冲上了坡道,而这时候他们的阵列终于重新变得松散了,原本就已经冲到这里的先头部队也汇聚在了这团洪流当中,将这些多面堡包裹在了其中。
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殊死搏斗,在近卫军的进攻下,一面面法军的军旗开始在堡垒上飘扬,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给法军带来了巨大伤亡的堡垒,终于被这些不计伤亡的法军士兵强行攻克了,一阵阵地欢呼声响彻在整个法军阵线当中。
然而,这只是前半部分目标而已,法军来不及欢庆,继续向前进攻,他们必须要继续进攻,突破俄军阵地的纵深,把开头的胜利发展成整个战役的胜利,直至最后让整个要塞崩溃。
而眼看法军的大批步兵接近阵地,纵深阵地的俄军在军官的发动下,端起刺刀迎击了过来,向突进中的法军发起疯狂的反冲击,双方的战士杀成一团,而他们的军官则以手枪甚至指挥刀拼命厮杀。
从要塞其他地域的援军源源不断地赶了过来,不断地增援伤亡惨重的俄军,两股军队就这样绞杀在了一起,血污和烟火让每个人的面孔都变得狰狞可怕,一个个原本鲜活的生命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座要塞城下。
在俄军拼死的防守和一次次的反冲击之下,近卫军的冲击能量终于被延缓并最终消弭了,他们已经陷入到了和敌军的绞杀当中,无法完成进一步突击的目标。
而这一切,当然也落在了后方的指挥官们的眼中。
“殿下,派上我们的预备队吧!”在后方的指挥部当中,一位穿着华美制服的副官向一直焦急地看着前线的约瑟夫-波拿巴亲王进言,“如果不加派人的话,就没办法进一步打开俄国人的阵地了!已经取得的成果也岌岌可危!”
“够了……”在后方目睹着这一切的约瑟夫-波拿巴亲王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心再看一样。
片刻之后,他长叹了口气。“不要再派人上去了。”
“什么?”副官惊讶得目瞪口呆,不太明白亲王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是关键时刻啊……我们必须……”
“什么关键时刻?我们现在把全部的人压上去就一定能赢吗?”亲王转过头来怒视着他,“而且就算打下要塞,又能怎么样?能解决什么?”
副官愣住了。
“可是,元帅的命令……”
“特雷维尔元帅有些意气用事了!我不是否认他的能力和计划,我只是说……我们不能以纯粹军事的态度来看待问题!近卫军的精华必须被保存下来,不能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被消耗!”亲王仿佛是发泄情绪一样地喊了出来,然后,他重新定了定神,放低了声音,“要是在这里送了太多人命,以后巴黎再兴起叛乱,我们拿什么来镇压?”
副官愕然看着亲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
“好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已经表明了足够的态度了,元帅也没什么可以说我的!”亲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现在,你必须要服从我的命令,不要再继续派过去了,这场攻势……我看到这里就足够了,我们已经吓唬住了俄国人,不是吗?”
在亲王看来,近卫军不仅仅是向老皇帝致敬,重建帝国军队的荣誉,更重要的也是波拿巴家族维护帝国统治最有力的武器和工具,只有依靠这一支待遇优厚的军队,波拿巴家族才能高枕无忧地控制巴黎,进而控制整个法国。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轻易让这支宝贵的精锐武力平白消耗。
他的考虑未必是错的。
而近卫军突然停滞下来的动向,让另一边指挥部里面的吕西安迷惑不解。
在他看来,现在法军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进攻已经停滞不前,必须要投入新的力量才能带来冲击力,进一步去撕开俄军的防线。
他想要去质问约瑟夫-波拿巴亲王为什么突然不再发动新的进攻了。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只是一个上校,而对面是一位将军,一位亲王,他没有办法质疑对方的决定。
现在,很明显,想要胜利的话,那么就要投入更多部队,投入后方停留的总预备队,投入最后的赌注,进行殊死一搏,强行进攻,不顾牺牲地进攻……进攻……哪怕流尽鲜血也要进攻,直到摧垮守军的意志,打破他们的整个防线为止。
至于投入一切之后能不能做到,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然而这样的命令不是他有权下达的,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司令部传来的最新命令,无论是继续打下去还是收兵,留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快!快!吕西安一直在心里怒吼,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几支部队,甚至新上去的预备队都在进攻当中被消耗,心里越来越着急,可是命令却还没有到来。
不能再拖了!吕西安心里一横,他干脆拿起了自己的佩剑,然后转向旁边的副官,大声喊了出来。“去!把还能调动的人都集中起来,把所有还能拿起枪的人都召集起来!我们去进攻!进攻!”
还没有等副官答应,他从战壕一跃而起,挥着指挥刀就想要前进。
而这时候,他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他马上抬起头来,然后突然发现天空当中似乎有些奇怪的东西正在飘落。
纤细,苍白,形状如同鹅毛一样,漂浮在天空,缓缓落下,在这个充满了烟雾和呛人的粉尘的环境下,就像是从精灵一样。
“下雪了……”吕西安先是呆愣了片刻,然后近乎于木然地想。
他当然知道,在俄罗斯下雪意味着什么——几乎每个法国军人都忘不了1812年拿破仑大军的梦魇。很显然,接下来的气温将会进一步降低,漫天的大雪也许会淹没这个半岛的每一片土地。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可以体面地结束这场攻势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停下来的理由了。带着一种混合着不甘与宽慰的复杂心情,吕西安心想。
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
此时,俄军外线的一些棱堡和堑壕已经变成了惨烈的地狱,数不清的遗尸覆盖在空地和夹道之间,覆盖在岩壁和棱堡下面,远远地看过去,几乎就像是给整个大地铺了一层蓝灰色的绒毯一样。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炽热的鲜血从那些已死和将死的人们身上的伤口当中流了出来,凝固在了地面上,变成红色的冰块,就像是为这层绒毯绘制了新的图案。
这一幕妖异而残酷的画面,吕西安感觉自己这一生也忘不掉了。
上帝啊,我们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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