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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与韩琦正对的集贤相值房,屋里没了外人,文彦博的脸上现出了怒气!
文彦博对韩琦的分配无可奈何,因为这跟他当初,与富弼权力划分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在于,当时富弼得到的,是他现在得到的这一份。但以富弼的恬退隐忍,纵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跟他闹别扭。
可我文彦博是那种恬退隐忍的人么?否则我就和富弼一起呆在洛阳,优游林下了。
想到富弼,他又想起半月前,在富弼府上的那次谈话……
“贤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作答。”富弼望着文彦博,沉声道:“依你之见,如今的朝局会走向何方?”
文彦博心中一动,如此郑重其事的发问,显然是有要事相商。便沉声道:“只怕要打成一片了。”
“哦,贤弟的看法果然独特,”富弼似笑非笑道:“但现在朝野都认为,如今大局已定,些许跳梁,掀不起风浪来了呢。”
“跳梁?”文彦博淡淡笑道:“彦国兄也这样认为么?”
“你倒反问起我来了。”富弼也淡淡笑道:“不过回答你也无妨,我倒是与你的看法相近。”
文彦博暗道,我果然没猜错……如果他真以为,富弼是那种能被人用三言两语挤兑主的蹩脚货色,那也太小看堂堂大宋宰相,更侮辱自己的智慧。其实文彦博早猜到,富弼是在将计就计,想要躲开汴京城是非罢了。
“以彦国兄之见,乱在何处?”文彦博道:“如今中枢里,韩某人一手遮天。那位殿下又被困在江西,怎么看都是大局已定的样子。”
“你这老鬼,方才还说要打成一片呢。”富弼哑然失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不过大多数人当局者迷罢了。”
“哦?”文彦博有些吃惊,他意识到,富弼和自己虽然判断一致,但论据却不一样。在文彦博,因为知道赵宗绩这边的真正力量,其实毫发未伤,只是一直被某人强行按住,才显得如此弱势罢了……那欧阳修虽然与陈恪关系紧密,但并非宗绩一党。这位真正的忠耿之臣,倒成了这场大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然而富弼却是从更高的角度看待这问题。只听他缓缓道:“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官家,说他为一己之私,罔顾社稷,迟迟不肯立太子,才导致如今人心不稳,乱象频生。”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文彦博点点头道。
“其实大臣们的话,只说了一半……他们真正抱怨的是,迟迟不肯立庆陵郡王太子。”富弼望着文彦博道:“贤弟应该也有此意吧?”
文彦博只好道:“庆陵郡王的品貌才学气度,在皇子里确是出类拔萃的,性格宽仁平缓,很像官家,大家都习惯了在仁君治下优游,所以都很想让他继位。”
“我问的是贤弟的意思。”富弼却不依不饶道。
“这……”文彦博额头见汗,这才是富弼真正想知道的!但这话能随便说么?万一和富弼的理念不合,肯定要万事休矣……但要是哄骗于他,自己日后便无法在士林立足了,这就是君子的力量!
从富弼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这让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无用武之地。刹那间,文彦博心念数转,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托官家的洪福,靠彦国兄的经济,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十余年不动兵戈,国泰民丰,盛世之象已出现端倪……”
“贤弟不必照顾我的面子,”富弼自嘲的笑道:“纵观史书,哪有强敌在侧,求和纳贡的盛世?哪有国库连年,入不敷出的盛世?不过是仗着这几年风调雨顺、辽夏两国又各有各的麻烦,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就敢称盛世?反正我没那么厚的脸皮!”
“呵呵,当然,盛世之下,也有隐患重重,文恬武嬉,积弊甚多,极需整顿。不过这不是人臣力所能及,需要上下同心!”文彦博也索性放开了,沉声道:“因此若想革旧布新,为我大宋除此内忧外患。继统人选必须具备三大条件。一是要英明睿智。英明睿智,方能洞悉今日之危局,决策对症下药。而是要心志坚定,方能勇毅敢当,克难攻坚、矢志不渝!”
“嗯。”富弼眼前一亮,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第三……”文彦博缓缓道:“与大臣贵戚的瓜葛要尽量少,瓜葛越多,牵绊也就越多,如何振作?”
“哦……”富弼目光闪动道:“你这三条好似条条都打在庆陵郡王的软肋处。”
“我冷眼旁观,官家之所以迟迟不肯立储,其因正在于此!”文彦博一字一顿道。
他说完之后,书房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许久,富弼方幽幽一叹道:“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文彦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官家果然如所料,并不中意赵宗实!
“其实今年御试制科的策题,官家用一段五百字的文字,已经把盛世的面纱扯碎,露出了大宋朝如蜩如螗的国势,这是大牺牲、大仁慈,大勇气,是官家在向天下人宣告——从自我麻醉中醒来吧,不要再歌颂太平盛世了,好好想办法除弊图治吧!”富弼声调陡然提高,悲愤道:“然而现在朝野百官,都一门心思想着当从龙功臣,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很少有人,去体会官家的苦心……”
文彦博听得如坐针毡,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从当今朝局看,若是立庆陵郡王为太子,则事事无碍,人心易稳,决不至于出乱子。但官家已经宽仁的过头了,他比官家还宽仁。如果将来继承大统,他便想振作,无奈拥立他的人鱼龙杂处,情结恩连,怎么下得了手?”
文彦博又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汗毛孔,都透着舒爽,看来自己是真猜对了!这一注下去,一本万利!
“所以为社稷计,官家是不想选庆陵郡王的。”富弼面色陈肃道:“可是,储位国本,并非官家可以独断!如今庆陵郡王大势已成,若是官家贸然另立,百官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君臣相争不下,无论如何,都会对储君的威信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而且那些将门贵胄已经站在庆陵郡王这边,一旦有事,汴京几十万禁军到底听谁调遣,谁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官家已经下定决心,要一点点的抬举某人,只是那道任命一下,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如果没有人能帮那人镇住场面,只怕要弄巧成拙,非但成全不了他,还得毁了他。”富弼剖肝沥胆之后,定定的望着文彦博道:“贤弟,愚兄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兴趣出山,为官家在此等大变化时稳住朝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向陛下举荐。”
“彦国兄不担心我,也站在庆陵郡王一边?”文彦博反问道。
“不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富弼摇摇头,淡淡道:“是做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还是跟在别人身后伏低做小,我想贤弟自有明断……”
“呵呵……”文彦博笑了:“彦国兄真不厚道,自己跑回家里躲清闲,却让我给你去顶杠。”
“无它,我不是韩稚圭的对手。”富弼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道:“他惯会对付我这种四平八稳之辈,纵观天下,也只有你老弟能和他掰掰手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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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打断了文彦博的回忆,他定定神,低声道:“进来。”
便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抱着一摞文卷进来,恭声道:“这是急需决断的案件,请相公阅裁。”
文彦博点点头,笑道:“坐吧。”这官员不是外人,乃是吕夷简的次子吕公弼。文彦博受吕夷简提携之恩,自然对他的儿子照拂有加,当初吕公弼就是他弄进中书的。
有了这层关系,吕公弼自然没那么拘谨,便捡了把椅子坐下。
文彦博笑道:“你小子,当年我在时,就是检正中书吏房公事,这几年怎么越混越倒退了?”
“政事堂都换两任昭文相了,”吕公弼苦笑道:“我这前前任相公的老人,焉有不靠边站的道理。”说着呵呵笑道:“我请求外放的奏本都写好了,要不是知道相公回来,还得需要人帮衬,早就递上去了。”
“真会卖乖啊!”文彦博笑骂道:“你若想走,把奏本给我,我去向韩相公讨个情面,外放你个好地方当知州,如何?”
“还是算了吧。”吕公弼一脸讨好的笑道:“我就想跟着相公干。”
“哈哈哈哈……”文彦博大笑道:“那就给我好好干!”说着把卷宗拿起来,信手一翻,目光便凝住道:“韩相公还真器重我,这一回来就委以重任。”
“就是等着相公来顶缸呢,”吕公弼小声道:“二股河河工案,相公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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