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道层门,每进一门,黑暗就更深一重。那最后一道石门里,好像关着的就是那一点灯火。杜桓在地下的黑暗中守了蔺小砧几天后,他有时觉得,这点灯火就是黑暗的心,黑暗中跳动的红心。
蔺小砧听了笑笑说:“这灯火就是我最后的一点命,残灯残命。”杜桓说,你又不是诸葛亮。
蔺小砧奇道:“和诸葛亮有什么关系?你是说五丈原的事么?”蔺小砧说话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发抖。
杜桓点头道:“希望下一个进来的人不要把灯带熄了才好。”
蔺小砧说:“或者不会有人来了。”说完看着杜桓,无限怜惜的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从前对你冷冷淡淡了么?”
杜桓嘻嘻笑道:“因为你瞧不上我,你是武林中呼风唤雨的蔺小砧,我是木落镇破落户子弟杜桓。”
蔺小砧摇摇头:“因为我就知道,只要你跟着我,总不会有好下场,我蔺小砧落得如此,也是不冤的,我杀了那么多人,死有余辜,却要连累你了。”
杜桓本来想说些轻松的,见蔺小砧越说越伤感。又笑道:“我杜桓的志向就是和你死在一起,那日红船上就想和你一起死在叶飘叶剑下了,只是没有如愿,现在可以同生共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蔺小砧抚着杜桓的脸笑道:“就你这志向,也算古往今来最没有志气的人了。你不怕我么?”
“好熟悉的话,”杜桓道,“对了,我俩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问过我,我那时是怎么说的?”
蔺小砧这时容貌已在变化,只是还是抿嘴一笑,这一笑却是杜桓见过的蔺小砧的笑容中最妩媚的一次了,蔺小砧说:“你当时说,‘你是我的娘子,我为什么要怕你。就算怕,也是相公怕娘子的那种怕。’”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杜桓连连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都记得,我俩在一起的每一条我都记得。”蔺小砧道:“唉,现在只希望来世也不要忘了才好。”
杜桓拥着蔺小砧,这苦痛中的最后的时光,像那黑暗中的灯火,微弱又有些刺眼。
蔺小砧说:“你既然不怕我,把灯熄了吧。”
杜桓把灯吹灭了。过来挨着蔺小砧躺下。
蔺小砧说:“如果我要咬你时,你不要躲,把脖子伸过来,就一下子,你就死了,也不会很痛苦的。”
“嗯。被你咬死,也是我的志向。”杜桓说。
蔺小砧叹气道:“怎么遇到你这样肉麻的人。”
“我就不信你会变做那起尸怪。”杜桓还是这样说。
“我现在就想咬你。”蔺小砧说。
然后听见了石门一道道打开,又一道道合拢。蔺小砧本是没有力气的,这时一撑而起,“唐公子?”
“是我。”唐公子应道。
唐公子进来了,蔺小砧长舒了口气:“蜀山也只有两个人,敢在这黑暗中和我相处了。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把杜公子带出去。”
“我们一起出去。”杜桓说,“你要真的变了,那时就请唐公子杀了你。”
唐公子先问道:“蔺姑娘,今天觉得如何?”
“昨天醒过来时,倒觉得好些,今天却更糟了。真气逆乱,更加不能见光,全身骨头里如虫蚁在咬,直要人发狂。现在我想来,那些尸怪之所以发狂而撕咬人畜,一方面是神智丧失,再者,也是自身苦楚难当。必得有所发泄。还有,时常有幻觉,便是身体心智都在煎熬。或许也就撑得了几天了。实在不行,我自己了断了干净。”蔺小砧淡淡说道,如此苦楚恐怖之事,在她说来,就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唐公子叹口气,轻声说道:“如此说来,当真是尸毒?”
“当真。”蔺小砧说,“我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这尸毒又由我蔺小砧再次蔓延在南河镇之外,那我就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你把杜公子带出去,就留我在这里吧。”
杜桓想说什么,蔺小砧不要他说话。
唐公子道:“我和武林的意思也是这样。”
“这就对了。”蔺小砧道。
“只是大家的意思,便是杜公子也不能出去。”
蔺小砧急了,“杜公子好好的,难道要他给我陪葬,这个唐公子你可以作证的”
“自然,我会把杜公子带出去的。这点我还可以做到。”
“如果我不出去呢?”杜桓说。
蔺小砧道:“这个简单,唐公子轻轻一掌,就把你打昏了,再背你出去。不过举手之劳。”
杜桓无语。
“我这次来”唐公子说。
“来和我诀别?”蔺小砧笑道,只是笑得艰难,听得出她正身受巨大苦楚。
“是。”唐三公子说,说得也艰难。
“可还记得我俩联手大战万镜楼”
“自然记得。”唐公子勉力笑道,尽量装得好像在月下漫步,回忆往事。
“那天,万镜楼中,我说,万镜之镜像不过心中幻象,破除心中幻象,剩下的就是一面空镜子,万镜老妖自然无处遁形。现在是该我们三人彼此破除对方的那张幻象之脸了,都忘了吧。你们忘得越干净,我在冥冥中越安心。”
“忘不了呢?”杜桓问。
“忘不了你就出家当和尚,修得一副清心寡欲,说不定还成了一代高僧呢。”蔺小砧还在开玩笑,“把灯点燃,我让你们最后看我一眼吧,看了才好忘记。杜公子,你看了就知道什么叫色相什么叫真相了,凡是会变丑的,都叫色相。本来就丑的,便是真相。”
灯亮起时,杜桓看见蔺小砧那脸已经变得可怖之极。脸上可见的人之神情,也就是极力忍受着苦痛的坚毅了。
唐公子知道不能再等了,身形一闪,接过蔺小砧递过来的那软剑,便要将蔺小砧斩首时,杜桓扑在蔺小砧身前,大叫道:“她还没死万一蔺姑娘会好呢。”
唐公子摇头道:“什么事都可以等这个万一,只是这件事等不得。”
杜桓道:“什么事都可以不等,只是这件事一定要等到这万一之万一。”
蔺小砧一声呻吟,极力推开杜桓时,已昏倒在那铺着白底碎花床衣的石床上。那床罩上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杜桓忙摸摸蔺小砧的脉息,哀求唐公子道:“蔺姑娘没死,你让我带她出去吧。
“忘了吧,事已至此,杜公子,这次蔺姑娘再醒过来,只怕就不是蔺小砧了。你舍不得她,殊不知却是让她受苦。”
杜桓想大哭一场,却没有眼泪。怔怔的挡在蔺小砧面前,终于慢慢让开身子,却突然又抱住蔺小砧,好像想起来什么,对唐公子说道:“就这一次,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万一这次蔺姑娘醒过来就好了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唐公子不语,也有些犹豫了。
“再等一天,那时还不好,我也不要蔺姑娘受苦了。真的,这样的情形我梦到过梦到过”杜桓喃喃说道,“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小时候做的一个怪梦,一个噩梦,我醒过来时,被那梦境惊吓,都忘了,现在却记起来了”杜桓的眼神也有些迷乱了,神情中惊喜恐惧忧伤种种神情搅在一起,各种神情颜色不一,那脸也变幻着光泽,交织神情种种而成迷狂之色。
唐公子咬咬牙,又举起了剑。
杜桓最后说道:“我们回南河镇,让我们回南河镇,让我们和那些尸怪为伍,生死不过江湖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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