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小砧真的成了这一片云宫的贵客了。两个侍女服侍蔺小砧沐浴后,换上新的衣服。对着铜镜梳头时,蔺小砧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那张好看的脸一直是让蔺小砧颇为得意的,虽然她从来不显露出自己的得意。然而她却没想到这张脸和一个古人的画像如此相像,而这个古代女子又和一片云宫有着一段冥冥中说不清的往事,然后就把自己也扯进来了。
或者,这只是教主玩弄把戏的说辞手段,或者,自己根本就是在那个梦中舞剑的女子的梦里,正如那个女子在自己梦里一样,那么,互为梦中人的两个人是不是一个人呢?或者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人的两面又是什么意思呢?前世今生?
胡思乱想是梦境最后的一道门。
打开这道门,蔺小砧就进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一片绝岭四围的大湖,湖中尸怪倒影之上,一艘巨船突破了蔺小砧视觉习惯的比例后,产生的荒诞感让蔺小砧知道这又将是一场怪梦。怪梦中,蔺小砧第一次在这个梦里看清自己水面上的那张脸。自己就是那个画像中的女子,那个女子就是自己。
蔺小砧问那个女子,问那个自己水中的影子: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因为我见过你的画像,你叫顾弱文,对么?
那女子把画像递给蔺小砧,从镜影水面之后,现实的背面递给蔺小砧,她说,我连自己都忘了,我叫顾弱文么?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又说,或者你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呢。
她又说了很多话,从水中蔺小砧的倒影里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那画像上的那个蔺小砧本来看不清楚地男子之画像说,我找不到这个人了,但我不能忘了他,你见过他么?
这次蔺小砧看清楚了,在梦里那幅血污的画布是清晰的,还是新的,像过去的岁月对于过去的人来说是新的那样,或者说,这幅画像在它本身的倒影世界里是清晰的。蔺小砧看清了那男子的模样,便是杜桓。
蔺小砧一惊,醒了过来。
蔺小砧躺在暖和的床上,努力回忆梦中那个水中倒影,倒影中的那个女子对自己说的话。蔺小砧只记得几句。
她说,她忘了自己的名字,我或许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蔺小砧笑笑,或许是吧,或许我们每个人在冥冥之中,还有一个被忘记的名字,那个名字后面,是被自己忘掉的自己。
杜桓,那画像上的男子是杜桓么?这么巧?注定的姻缘?
蔺小砧笑出声来了,自己真是太想杜桓了。那个废话连篇,手无缚鸡之力的杜桓,不过还好,他跟着自己浪迹江湖,吃了不少苦,现在倒是身强力壮了。想起杜桓,蔺小砧就开心。
但听到教主的笑声,蔺小砧又有点心乱。
教主的笑声从竹帘子后传来。
“我等蔺姑娘这一觉好睡,等了一天。”教主在帘子后说。
我睡了一天了?蔺小砧看看窗外,云宫的窗外是云。弥弥漫漫的云,一只红羽毛的鸟从窗口飞过,什么鸟飞得这样高?
蔺小砧本是和衣而睡的,这时起来,略事梳妆,略施薄粉,教主在身后看着镜子里渐渐明艳起来的蔺小砧,蔺小砧看着镜子里越走越近的教主。
教主说:“出水芙蓉。”
蔺小砧说:“睡眼惺忪罢了。”
教主说:“睡眼惺忪的一朵芙蓉。”
蔺小砧转过头来问教主:“有何指教?今天该说正事了。”
“昨天说的不是正事?”
“昨天说的都是虚无缥缈之事。”
“也好,先虚后实,那就由虚入实吧。第一件事,请蔺姑娘就任云山圣教首副教主之职,何如?”
蔺小砧没想到教主今天说话如此直接了。对手出招快,自己出招也不能慢。
“我觉得昨天教主身旁那个位子坐着还不错。”
“好,爽快。”教主很是高兴,踱步到云窗边,嗅嗅那观音瓶里侍女刚插上的花,看看翻涌进窗的云气,“蔺姑娘如何知道天下有这一片云山,又如何猜到我教就在这云山之中?”
“不是猜到的,是梦到的。”蔺小砧说。
“有趣,和蔺姑娘说话当真是说一天也不会厌烦的。”教主掐下一朵秋菊,将花瓣一瓣一瓣地弹出窗外。“蔺姑娘一路西来,想必是要暗度云山,直捣黄龙,一举攻破我云山教,为蜀山江湖再立奇功?”
“不错。只是一举攻破贵教,倒是不敢说。主要是来探探虚实。为蜀山江湖问路。”蔺小砧笑道。
“嗯。那蔺姑娘为何一改初衷,这就答应要做我教的首副了?”
“做了首副,轻而易举间,我就可以探明贵教之虚实了,岂不是好事?”
二人都笑了起来。
“教主,现在我来问你,你明知我来这云山,便是要来与贵教为敌的,为何我已成阶下囚,教主却要虚位以待?”
“因为我每每对下面的人感叹,蔺小砧是不世出的人才,非一般江湖豪杰可比。”
蔺小砧摇头道:“非也,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贵教数代潜伏于这无人迹之云山,窥视武林已久,如今有毒尸在手,毁灭蜀山武林,也是容易的。虽老坟被破,尚有江湖无人能知的新坟,以新坟毒尸为先锋,以云山之人力和毒尸为后援,奇袭在先,夹击在后,只怕尸毒蔓延于蜀山东西之时,蜀山江湖再无力圈围尸毒了。要说在教主的计划中,我蔺小砧也是可有可无之人,教主为何又非要邀我入教?”
教主吃惊地看着蔺小砧,深深一揖道:“佩服。蔺姑娘一路西来,就凭些许蛛丝马迹,便能猜出我教的方略大概,真是聪明。只是,只是现在本教的计划变了,而这计划要能实行,还得靠蔺姑娘与本教联手。自然,蔺姑娘会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蔺姑娘有所不知,我的这“道”却也变了,我们且用些早点,边吃边细谈,可好?”
蔺小砧一听有吃的,很是高兴。“我的人生乐趣便是吃了,江湖什么东西都吃过,只是你们云山的美食倒没有领教过。”
教主也是满脸欢喜,过来挽住蔺小砧的手道:“请。”
蔺小砧心想:“且让你占点便宜,大女子能屈能伸。”任由教主挽着手臂,二人便如多年故旧好友,携手来到了宫殿之上的云台。
云台名曰云,果然在云中。蔺小砧不禁想起多年前和屈还山在竹西寺高塔上的对话,那时也是云中,也是勾心斗角的对话,今天亦如是。蔺小砧觉得厌烦,江湖为何总是如此?唯有和杜桓说话,可以无拘无束。然而几样精致的点心野菜上来后,蔺小砧就忙着大吃起来,真是饿了。
教主说:“我们这云宫云山,一年四季云遮雾绕,下不见江湖,上只见云天。只是你来的那夜倒怪了,前半夜雨,后半夜月出天清,云雾尽散,天地间只现出我一片云宫,这样的景象,自我七岁时见过,再未有过”
蔺小砧刚将一方嵌着樱桃糖丸的马蹄酥塞进嘴里,又抓了一块千层糕,道:“这千层糕味道好奇特有金钩之味有橘皮味桃仁味还有佛手酥的味道这些味道本来相克,然而却在这糕中相生相溶了。”
教主笑道:“果然是品味的高手,都吃出来了,只是还要一味毒药,蔺姑娘吃出来了么?”
蔺小砧笑道:“吃出来了,只是这味毒药不在千层糕中,而是在教主心中。教主,这云雾之中,还有一味比毒药更可怕东西,你不防着一点?”
“蔺姑娘说的是你腕上之剑?”
“我的剑法,江湖人怕,教主倒不一定怕,只是如此云雾之中,我的剑倒可以无形无迹了。”
“嗯,有道理,蔺姑娘的剑法,如果在这云雾遮掩之下,只怕天下无人能防了。不过,我怕的是那种莽夫,而非蔺姑娘这样冰雪聪明的人。”
“何解?”蔺小砧忙着吃东西。
“因为蔺姑娘明白,我们云山圣教数百年根基,非比寻常江湖门派,寻常便作鸟兽散。蔺姑娘就是杀了我,还有下一任教主继位,动不了根基,其实无益于事的。反倒乱了蔺姑娘的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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