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龙出来几十里地,冯紫英一行人就能感觉到情形的变化,虽然并不明显,但是冯紫英这几个月来也来过榛子镇这边几次了,对这边情况并不陌生。
进入深秋的冀东大地显得有些空旷而萧索,加上坚壁清野的政策,使得原本繁盛的榛子镇都空无人烟。
冯紫英还有意逡巡了一圈,往日偌大榛子镇人口大概在七八百户,两三千人左右,客栈、饭馆、铁匠铺、木匠铺、泥瓦铺、南货铺、粮铺、油铺一应俱全,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车马川流不息,尚未靠近镇子,就能感受到那份热闹景象。
不过现在整个镇子不过区区几十户人,坚壁清野的政策仍然在继续,在没有官府发出通告蒙古人退走之前,也只有一些胆大或者无牵无挂者才敢冒着性命危险回来讨生活。
榛子镇位于开平中屯卫的北面三十里地左右,和开平中屯卫来往密切。
随着坚壁清野政策的执行和战事的爆发,开平中屯卫的屯兵也迅速向西转移,转移到了西面宝坻境内梁城所。
那里是一处重要的军屯物资重地,由于地理位置偏南,蓟镇军在这里驻扎兵力虽然只有一个营,但是还有备兵营一营也放在这里,加之城高墙厚,潮河环绕,地势低洼复杂,沼泽遍布,这种地理环境其实很不利于蒙古马队的行进和驻留。
梁城所城又有水门直通潮河,可以通过船运与外部通联,即便是被蒙古人围城,也能不虞封锁,所以梁城所也成为京畿东南仅次于天津卫的一处要地。
冯紫英马队一行进入榛子镇时,就引来了躲藏在镇子屋宅里隐蔽的目光窥伺,能够在这个时候大股马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一区域,除了官军外也就只有蒙古人的骑队了。
前几日冯紫英和宰赛便在这里会晤,那个时候冯紫英就让吴耀青对这一区域进行过一次秘密搜查,榛子镇里还是陆陆续续潜回来没有遵守官府命令的几十户。
冯紫英起初也没有在意,一直到吴耀青秘密向他汇报说这些潜回来的人中有几户都是和白莲教有瓜葛的,这才引起了他的警惕。
白莲教的威胁始终萦绕在冯紫英的脑海中,让他半点不敢轻忽。
临清民变中白莲教不过是小试牛刀的引导了一下,就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当白莲教成为主导者时,他不知道这种在宗教狂热的煽动下,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他知道当下的大周是真的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泄药了。
滦州一直是冯紫英要求吴耀青他们监控的重点。
从各方面显现的情况来看,白莲教在永平府的泛滥情形要比山东那边更严峻,起码要比东昌府那边更危险,为此冯紫英还给自己岳父沈珫去信,询问东昌府那边的东大乘教活动情况,沈珫的回信提到东昌府诸州县情况尚可,但是在鲁南那边据说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永平府几乎每个州县都有白莲教的踪迹,但是州县衙门对于白莲教的认识都明显有些轻忽懈怠,但也的确有些处置上的难度。
尤其是一些还只是浅表层次的信教者,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教化手段,单靠农村中的乡绅和宗族势力很难对这类本身就称得上是受压迫者的群体产生多大的影响,甚至可能使他们更为抱团,更具有满足感。
好在冯紫英以同知身份的提醒和督促,也使得各县都开始或多或少的行动起来,尤其是要求对那些跨乡跨县的流窜传道者一旦发现,坚决抓获严惩,这在一定程度上稍许遏制了这种势头的蔓延。
一直到出了榛子镇,冯紫英都还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似乎是感受到了冯紫英某种担心,吴耀青催马赶了上来,“大人不必过分担心,榛子镇虽然有白莲教活动,但是这里有巡检司,巡检司的赵大人还算是比较得力,我已经和他交代过,他会上心的。”
“但愿吧。”冯紫英不置可否,他对下边这些官吏的敬业心还是有些怀疑的。
吴耀青笑了笑,“赵大人的妻族便在这榛子镇上经营粮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白莲教这些一旦起事会带来什么。”
“哦?”冯紫英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只有和自身的利益绑定,这些家伙才会有热情。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对这个经常出没于冯紫英身旁的男子很好奇。
先前他们以为这个容貌气度都很平常的男子是冯紫英长随一类的人物,或者是冯紫英父亲安排给他的仆从,但是见到冯紫英和他之间的谈话又不像是那种纯粹的主从交谈,尤其是冯紫英在和他交谈时都十分认真仔细,这就让他们很好奇了。
像这种场合下,对方却主动上来向冯紫英汇报什么,虽然因为距离和骑乘马行的缘故,听不太清楚,但是从冯紫英神色变化也能感觉得出来,冯紫英对他的话很重视。
吴耀青也很知趣,说完之后便悄然退下去,杨嗣昌这才问起:“紫英,你这个长随好像很有些本事啊,我看你有什么问题似乎都要招他来询问?你请的幕僚?”
和杨嗣昌他们在京中为朝官不一样,冯紫英已经算得上是一方大员了,在永平府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府里边,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幕僚,甚至幕僚团队,都不奇怪。
像杨嗣昌这类年轻官员,在朝廷六部或者都察院中,也多半是以办事为主,真正要说筹谋定策的情形很少见,所以基本上没有谁会去请幕僚,倒是亲随有一二比较多见,但是亲随就谈不上替主人出谋划策了,更多是替主人跑腿办些杂务。
“文弱,我不过是一介同知,哪里需要请什么幕僚?耀青是我岳父昔日的随员,后来我岳父过世之前,便将他交代于我,帮着我办些事情罢了。”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
杨嗣昌一愣之后便反应过来冯紫英口中所称的岳父并非沈氏女之父现在东昌府知府沈珫,而是林氏女之父前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两淮巡盐御史执掌两淮盐政,的确有资格养一帮子幕僚随员,这应该是其中极为得力者,方才会托付给自家女婿。
杨嗣昌笑着点头:“还是紫英好啊,兼祧三房,岳父们便是有什么好事,都能想着紫英。”
“文弱说笑了,令尊现在巡抚郧阳,想必才会需要一个真正的幕僚团队,荆襄流民的治理可不简单,尤其是现在西南乱象已现,朝廷让鹤公巡抚郧阳也是未雨绸缪啊。”
冯紫英巧妙地把话题拉到杨鹤身上,杨嗣昌便没有再深问,反倒是替自己老爹担心起来,“紫英,播州那边仍然蛰伏不发,但内里和周边土司来往越发密切,职方司估计也就在近期就会有动作了。”
杨嗣昌有些沉郁的语气显示出他对西南局面的不看好,“耿大人在重庆那边编练民壮新军,希望兵部能为其提供火铳,紫英,听说佛山庄记在永平这边开矿冶铁,又与兵仗局和军器局合办火铳工坊制作火铳,不知道进展如何?”
杨嗣昌的问话让冯紫英还不好回答,这不是秘密,但是目前对兵仗局和军器局的说法是还在筹办,但实际上前期已经试生产出一部分火铳,主要是供给新军以及抵消当初庄记承诺给辽东方面的火铳。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这才回答:“文弱,不瞒你说,庄记这边等到蒙古人退出边墙,便能生产火铳了,前期数量和质量肯定有些问题,但是放在明年,肯定就能正常下来,只不过楚材兄那边恐怕是来不及了,但火铳来不及,军中兵仗局和军器局还有部分刀枪,我以为兵部可以先行运往重庆,若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登莱军上,我担心会出问题。”
杨嗣昌一凛,“紫英之意……?”
“我没其他意思,登莱军初成,兵员皆来自山东和徐州,未必能适应西南山地和气候,而且有未经战阵,莫要又成为另外一个京营,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冯紫英的解释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杨嗣昌总觉得里边还有未尽之意,“王子腾乃是宿将,这些情形他们考虑得到吧?而且登莱军已经在湖广驻留经月,要说气候适应也差不多了吧?”
“但愿吧,我倒是建议兵部要考虑周全一些,三边之兵是否可以调动?若是甘肃宁夏那边不好动,但榆林和固原的兵呢?”
冯紫英也不争辩,对王子腾的登莱军他一直持警惕态度,总觉得对方如此爽利的就去了湖广,怕是存着某些心思,但具体会有什么问题,他也说不出来,但贾元春……
“固原镇的兵?”杨嗣昌迟疑了一下,“固原镇兵力单薄,本来就是作为榆林和宁夏二镇的预备队,……”
“既然是预备队,那为哪里预备不一样?拉到西安、郧阳一线,也不过多费些粮食,总胜过一直呆在固原吧?”冯紫英反问:“文弱,你该向柴大人建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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