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的轻言细语,有条不紊,都让布喜娅玛拉感到不适应,不舒服。
她讨厌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架势,虽然她也承认对方所言没错,孩子的未来是需要仔细商榷,不能遽下决断。
但对方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站在了一个大周人的角度来俯瞰自己,认定孩子只能是跟着他走才能有更光明的前途,可自己好歹也是海西女真的贵女,叶赫部的公主,虽然不太信大萨满那一句“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但这句话带来的烙印还是深深地铭刻在了布喜娅玛拉的心版上。
冯紫英觉察到了布喜娅玛拉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也大略了解内心的那种不服气和不满心态。
叶赫部人数和实力与大周相较不值一提,但是处在辽东大草原上的特殊位置,又使得它地位凸显,格外特别,所以布喜娅玛拉这个叶赫部的明珠就更为突出了。
再加上本身布喜娅玛拉的姿容超绝,艳冠一方,无论是哈达部的歹商和孟格布禄,还是乌拉部的布占泰,辉发部的拜音达里,亦或是努尔哈赤,都对其垂涎三尺,其结果就是歹商、孟格布禄和布占泰、拜音达里都是自家黯然神伤,哈达、乌拉、辉发三部则退出历史舞台。
所以这可亡天下这个名头好像还有点儿那么个意思,不过可兴天下是还没有看到预兆,或许布喜娅玛拉还真的信了这种事情会应在她自己身上了?
如果真要这么想,那可就真的太有意思了,唯心主义加上这等谶言还真能让很多人心驰神往呢。
“东哥,我听闻你们族里萨满说了你会‘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之后就病故了,草原上传言都说他是泄露了天机,所以才会早上苍的惩罚,也因为歹商和布占泰乃至努尔哈赤都对你趋之若鹜,但二十年都过去了,你却是和我有了孩子,你说这‘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一句话会不会是应在咱们这孩子身上呢?”
冯紫英本来只是带着调侃意味的话语却让布喜娅玛拉凝神沉思,显然是在认真思考冯紫英的这个话题,良久才缓缓摇头:“我本来是不太信这个的,大萨满也是因为久病才逝去的,但是歹商、孟格布禄的事儿是我父亲当初的决定,我无权置喙,拜音达里是自己色令智昏,不值一提,但是布占泰之事,我对他有愧,不过我个人作为叶赫部一员,也只能把个人恩怨感情抛在一边,……”
“那我和你呢?我和你的这个孩子呢?”冯紫英也收敛起了先前的玩味表情,淡淡地问道。
“叔叔和兄长利用我将布占泰的乌拉残部引来,后来又和辽东、内喀尔喀人达成了联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作为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已经对得起叶赫部,包括德尔格勒、尼雅哈他们都对我的想法表示了尊重,叔叔和兄长也没有说什么,现在的我只是为我自己而活,当然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也会尽我所能为叶赫部出力,……”
布喜娅玛拉缓缓站起身来,双手紧握在一起,内心依然有些纠结,“所以只要叶赫部家祖清佳砮、杨吉砮这一脉还有人在,我的孩子就不会掺和到叶赫部的命运中去。”
现在叶赫部主要是布喜娅玛拉的叔叔金台石和兄长布扬古做主,分列东西贝勒,金台石年龄日长,身体也欠佳,估计很快会将东城贝勒之位传给其子德尔格勒,日后也就是布扬古和德尔格勒来执掌整个叶赫部。
“好,东哥,有你这句话,那这个孩子日后无论会怎样,你都是他(她)的母亲,这一点不会改变,至于他(她)未来会如何,我觉得还是等待时间来慢慢为他(她)做出选择吧。”冯紫英慨然道。
布喜娅玛拉晶眸闪动。
她知道汉人的规矩,自己是不可能嫁给对方的,而这些高门大户的汉人,所有妾室所生的孩子名义上都不是妾室自己的,而是属于嫡妻的,只能称嫡妻为母亲,而哪怕是生母,也只能称之为姨娘,而冯紫英却慨然承诺,自己可以是自己肚子里孩子的母亲,这个承诺可谓郑重。
冯紫英看布喜娅玛拉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明白这里边的意思,微微点头:“我说了的,不会改变。”
布喜娅玛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幽幽地道:“如果叶赫部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那也和你没多大关系了,东哥,你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为叶赫部做了最大的贡献了。”
冯紫英当然明白布喜娅玛拉的担心,实际上他也预测也许在自己去陕西不久,努尔哈赤就会在辽东作乱了,而叶赫部应该首当其冲,甚至可能就是努尔哈赤用来祭旗或者充实建州女真实力的第一个目标。
自己父亲只是挂名的蓟辽总督,曹文诏能不能和宰赛合力遏制住努尔哈赤对叶赫部的攻势,他毫无把握。
曹文诏或许在打仗,或者说战术运用上是一把好手,但是在这种战略策划运用上就还差些火候了,而且他的威望也还不足以镇住诸如赵率教、杜松、毛文龙这些出自辽东本土的宿将悍将,要想像冯唐那样如臂指使的指挥西北军刘东旸、刘白川、土文秀这些悍将那样指挥辽东诸将,显然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更让冯紫英担心的是自己老爹才来得及刚刚开始清理李成梁遗留下来的一些积弊,很多工作都还没有来得及推开。
尤其是像类似于李永芳这种两面三刀与建州女真勾勾搭搭的武将武官在辽东镇中还隐藏不少,如果在关键时候再如抚顺关一战那样来一个背后插刀,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冯紫英判断出现这种命事情的几率很大,因为从父亲转来曹文诏的埋怨中就提到赵率教、杜松和毛文龙等人都对这种清理十分抵触,一直是阳奉阴违,这直接导致曹文诏和诸将关系紧张不说,而且听到一些风声的武将武官叛变可能性增大。
另外内喀尔喀人的首领宰赛多疑,除了对自己还算信任外,曹文诏和尤世禄都很难得到他的信任,而且也看不上叶赫部那点儿力量,所以要让辽东镇和内喀尔喀人联手支援叶赫部,难度很大。
这种情况下,冯紫英当然不能允许怀孕的布喜娅玛拉再回辽东,掺和到叶赫部的存亡之战中去。
“可是你觉得我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叔叔和兄长他们以及整个族人,被建州女真杀死而无动于衷?我做不到!”布喜娅玛拉有些痛苦地道:“那样的话,我的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说了只要他们有一息尚存,我都可以不去管,但现在他们可能会是尸骨无存,我就不能不管。”
冯紫英也是长叹一声,如果这种情形下,还要强求布喜娅玛拉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确有些过了。
可要干预这辽东即将到来的战事,自己有力有未逮,曹文诏也好,宰赛也好,都不是自己的直接下属,自己没有本事让他们俯首听令,而且就算是曹文诏愿意听,可他自己都做不到。
“紫英,你做得到,对不对?帮一帮我,帮一帮叶赫部。”
布喜娅玛拉几乎从没有在冯紫英面前露出过软弱的一面,她在冯紫英面前永远都是那份英姿飒爽巾帼胜须眉的昂扬气势。
但今日她终于觉察到了危机,而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有舔犊之情,自然不希望自己孩子没见天就此死去,所以她才会放下颜面来求冯紫英。
冯紫英扶额长思,这事儿真不好办,但是也并非没有办法,只是办法能达到多大的效果,他也无法确定,鞭长莫及这句话应该是对自己现在处境最好的诠释。
“行了,东哥,我知道了。”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我知道了”,但对于布喜娅玛拉却像是天籁之音,冯紫英并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是那四个字就如同中流砥柱,能让人心中踏实。
见布喜娅玛拉一下子就放松下来,冯紫英摇摇头,“过来。”
布喜娅玛拉难得地露出一抹羞涩,“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冯紫英佯怒道:“都快两个月了吧?自己也该小心一点儿,别仗着自己身体好就瞎蹦跶乱折腾,……”
“只要你不折腾我,我就没事儿。”布喜娅玛拉白了冯紫英一眼,“我自己知道保护自己,我们女真人不像你们汉人那么娇惯,要生产之前也一样要骑马干活儿,……”
冯紫英懒得和她多说,伸手将布喜娅玛拉拉过来,手按了按对方仍然裹着皮甲的小腹,“这天时,在京师城里,就不用穿甲了吧?”
“习惯了,不穿甲反而不舒服。”布喜娅玛拉没有挣脱冯紫英的手,脸色赧红,还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形式的亲昵,“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护送你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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