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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