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角落处的钱锐缓缓踱步出来,瞥了眼被打晕的陈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边。
没有人会等死,在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会试图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写本流传民间的《西游记》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两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里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败为胜。
“你们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顾正在流血的半个手掌,强自镇定道:“我愿拜汪直为义父。”
徐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管谭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举压境的时候,这些人突然出手偷袭,只可能是为了汪直。
在徐海想来,自己势力散尽,本人生死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汪直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忘记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说自己愚笨,强留我襄助与你。”钱锐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假,蠢的可以。”
顺着钱锐的视线,徐海看见了不远处被捆起来的陈麻子。
“他的确是汪直的人。”钱锐找了个没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们不是。”
“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徐海自然听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只能是官府的人了,不仅仅是谭维,不仅仅是钱锐父子,还有……
忠心耿耿谭七指,不离不弃王翠翘……
绝望的眼神一一扫过手持长刀的谭维、钱鸿,还有一直缩在角落处的王翠翘,徐海面目狰狞,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是……”
王翠翘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当年在崇德县那条巷子里……对门出来的那几人,就有华亭钱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压着的护卫,脑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砖石上……这么说来,当年攻崇德不克,钱家子已然将王翠翘握在手中,自己却将带毒的鱼饵当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亲大病不起,恰逢太医院东璧先生南归,妙手回春。”钱锐轻声道:“令侄倒是聪慧过人,今年过了府试、院试,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试乡试。”
谭维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下王翠翘,要不是钱渊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翘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徐海对自己这般宠信,自己却卖了他,另一方面,母亲大病得救,侄儿考取功名……最后王翠翘在徐海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谢。
“且去后面收拾,总要保你无恙。”钱锐示意两个护卫跟着王翠翘去了后面。
钱锐挽起衣衫下摆,蹲在徐海身边,“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尸骨,村无人烟,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冷笑道:“文人杀人才狠,当年老子急攻苏州,埋下伏兵击溃任环那厮,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你谭七指,抢东西是把好手,乌镇那个举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装模作样……说吧,官府给你们什么好处?!”
谭维和钱锐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这两人都不历仕途,但都出身书香门第,都是在四书五经中熬大的,他们的思想无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拢……但却不具备官员,或官僚的思维。
换句话说,这两人都相对来说比较单纯,都难以释怀自己双手上淋漓的鲜血。
片刻后,谭维咬着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杀了你……之前不杀你,是因为数千精锐倭寇。”
“如今大败,杀你不为其他,只为那些路旁尸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声从徐海喉间传来,他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想过这个理由……这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顿。”钱锐在笑声中缓缓道:“我出身松江华亭钱氏,先祖父鹤滩公,弘治三年状元。”
笑声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自然也不姓方,钱鸿,钱渊是我嫡亲小弟。”钱鸿手中钢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么枭首。
“谭七指倒是姓谭,谭维谭子直,江西宜黄谭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谭纶谭子理。”
“谭纶是钱展才小舅,我是他嫡亲二舅。”谭维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两根手指戳瞎双眼,真是瞎的……崇德一败,桐乡二败,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觉得钱渊是自己命中克星,却不知道人家早早塞来的探子将自己身边堆的满满当当!
钱锐直起身,“还有什么想问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双目无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虎跑寺里做个沙弥多好……
早就准备好的钱鸿一刀割断脖子,钢刀绕颈一圈,轻轻松松的取下首级。
又是一阵沉默,恶名昭彰,扰的东南沿海数年不得安宁,数度糜烂多个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间再无谭子直。”
钱锐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世间亦无钱锐。”
去找了个盒子装上徐海首级,钱鸿催促道:“父亲,二舅,接下来怎么办?”
“徐海已死,自然杀了那些他带回来的残兵,再举部降五峰。”钱锐拉着谭维,低声说:“渊儿密信中说过,搜集船只,最好控于手中,此事交付于你。”
“他想作甚?”谭维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级,让他心里无着无落的。
“谁能知道?”钱锐苦笑摇头,“多年未见,只听闻他东南击倭,名扬天下……三岁看到大……”
“呵呵,如今渊哥儿可了不得。”谭维笑道:“听说就连浙直总督都要让他三分……不过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十年前县人就说他肖其曾祖鹤滩公。”
心急如焚的钱鸿壮着胆子打断长辈的闲叙,“待会儿怎么说……徐海已死?”
谭维和钱锐对视一眼,然后视线都落到了还晕在地上的陈麻子身上。
一个时辰后,岛边停靠着三艘福船,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在诸多侍卫的环绕中下船,此人虽身披软甲,腰间跨刀,但举手抬足间并无武人风范,倒像个文人。
“徽人以商贾闻名,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所以徽商实为儒商。”
钱锐悠然向谭维如此解释,“贾而好儒也,虽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间转营盐业,但亦不忘本,以诚为利,以衡为价,以信为赢,以均为财。”
“先生说的好。”汪直笑着伸手与钱锐相握,“不过先生还说漏了一点,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
周围的侍卫大都是徽州人,纷纷笑着点头,这是徽商的习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岁就要被送出去随长辈学做生意。
钱锐点头吟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种不识字的,反复吟诵几句,不由叹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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