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阿庸的病症慢慢见好,徐凝慧倒也不急着走,索性在寺中住了下来。
萧扬欢曾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徐凝慧在沉默许久后道,“我也不知道,好像在庄子上住久了,每日看着阿庸一日一日的长大,会笑了,会认人了。鸡鸣狗吠,家常琐事,好像心里那些不平,愤懑,怨怼,都尽数磨平了。”
萧扬欢听罢后,凝然沉思良久才道,“可是你回了京城,住进吉安候府,那些过往都会想起!”
“这不是放下,是你忘记了。”
徐凝慧抱着已经安睡的阿庸,低头温柔的注视着这个带给她希望的孩子,“我不如你许多,面对过往,我选择逃避,而你选择迎难而上。”
萧扬欢没有接话,她也低头看着好睡的阿庸,思绪远去,二人之间没有在说话,只有窗外的鸟鸣不休,唧唧不停,十分热闹。
此后,但凡萧昭佑出门去了智和尚处听禅,萧扬欢必定相送,在回来的路上,会去一趟天王殿,或是燃香许愿,或是默诵经文,或是听天王殿的僧人辩经。
二十六这日早上,萧扬欢在回琉璃院的路上,又去了一趟天王殿。今日的天王殿前换了崭新的经幡,经幡在山风中,烈烈作响,上头以线绣成的经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萧扬欢提供金银丝线,由昭哀太自姬妾共同完成。
在香炉中燃香一柱清香,萧扬欢照例跪在佛前为先帝和父母祈祷诵经,地藏经才诵念一半,听得殿门外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
见萧扬欢停了诵经拨珠的动作,伺候在一旁的叠翠便悄然起身往殿外走去,片刻后进来回道,“是卫家二老爷夫妇在外,听闻天王殿中的神佛十分灵验,想要在天王殿为过世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供奉灵位。”
“但是咱们在这儿,明清师傅没敢放人进来,正在外间说话。”
萧扬欢继续拨弄手上的香檀佛珠,淡淡道,“佛前众生平等,各自相安无事,请卫家夫妇进来吧。”
叠翠再次躬身出去,没多会儿卫家二老爷和二夫人进来了。
卫家夫妇进门后,见了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上,诵经的萧扬欢,先行一礼才道,“叨扰公主殿下清净了!”
萧扬欢睁眼,看向二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许是因为到寺中的缘故,各自朴素装点,神色倒是谦逊,“佛前都是清净地,并无叨扰之说。”
卫家夫妇再次拱手行礼卫二老爷看了自己夫人一眼,想要起身离开,却被萧扬欢叫住,“二夫人持家有度,寺中供奉一事,夫人比大人更合适。”
卫二夫人看向自己丈夫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殿下说的是,论起家宅内事,还是女子比男子更清楚。”
萧扬欢莞尔一笑,“若论起外头的事情呢?”
卫二夫人心头一跳,后退几步,与明清师傅到了偏殿说话。
卫二老爷接过叠翠递来的清香,恭敬的向高高在上的佛祖许愿后,学了萧扬欢的样子跪坐在蒲团上。待萧扬欢诵毕经文,由侍女扶着起身后,他才道,“前些日子听说大丫头的一双儿女到了寺中,多亏了公主和郡王搭救才捡回一命!”
“二老爷打算如何安置冯家姐弟?”萧扬欢由着叠翠揉跪麻的膝盖,轻声问道卫二老爷,“送回冯家,还是接回卫家?”
卫二老爷稍微垂首,错开了萧扬欢犀利的眼神,“卫家正值风雨飘零之际,做不得庇护之所。当初大丫头被送走,卫家就没有插手,如今更没有插手的理由!”
萧扬欢悠悠一声叹息,“只怕冯家姐弟是不愿,毕竟母亲新丧,父亲远在任上。回了冯家,指不定如何被磋磨!”
卫二老爷的耳中落入那声叹息后,不知怎的,心底一阵愧疚。至于这愧疚因何而起,他却是不明白。
“究竟是大房的事情,大郎尚且在京郊大营里,二郎在老家锦州还未归,五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人。臣虽是叔父,但终究已经分家了,若是强行出面,只怕不妥!”卫二老爷心虚的解释道。
萧扬欢沉脸利眸看向卫二老爷,“是么?本宫偶尔听得寺中香客闲谈,民间媒人做媒后,夫妇之间闹了矛盾,也是要调和一二。大人这媒人做了媒,就能高高挂起,对结了两家之好的夫妇,不管不问的!”
“究竟是卫家经不起波澜,大人你不得以保全卫家上下;还是大人你卫家上下,已经磨了心性,断了前人遗志!可怜卫老太爷忠直一生,何等血性,其儿孙中,竟然无一人可以继承!”
这番话不可谓不重,尤其由十二三岁的萧扬欢指出卫老太爷遗志时时,卫二老爷心地一阵愤怒。“公主殿下这是何意?卫家已经不是父亲在世的那个卫家了,前有大哥追随乱臣谋逆,后又母亲逝世,举家守孝三年!殿下在深宫久已,不知世事艰难!”
萧扬欢一声轻斥‘放肆!’后竟然看也不看卫二老爷,低声讥讽道,“卫家是百年传家的世家大族不假,但卫家可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走到如今。卫老太爷年轻时的卫家如何,卫二老爷比我清楚。怎么,卫家便是春日名花一样,只能受暖阳和煦,不能受风雨交加么!”
“自家骨血被人轻贱致死,大人竟然可以冷漠视之,如此的卫家,那与寻常人家有何不同,凭什么卫家要皇叔重用,凭借无情无义么?”
卫二老爷犹如被人当头棒喝,头脑发晕,不知其所以然,连萧扬欢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家夫人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老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卫二老爷深吸一口气,对卫二夫人安抚道,“事情办妥了么,若是没有的话,改日再来也可!”
卫二夫人一脸莫名,但她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既然夫君有言,她自当遵从,便定了几日后再来。
于是,夫妇二人与明清师傅约定了三日后再来,便沿着原路原回。回府后,卫二老爷便让人请庶弟三老爷来,又吩咐人将十五岁以上的子侄传来书房议事。
卫府在卫老夫人离世前,由老夫人做主分家,但因为卫家遭逢大难,正需各方凝结在一起,便只分财务,并未搬离。
卫二夫人看着自己夫君脚步匆匆的往书房而去,不禁对身边伺候的嬷嬷道,“明明是为了大姑娘的事情,怎么转头倒府里的爷们说话来了!”
嬷嬷五十上下的年纪,正是陪嫁媳妇,她躬身道,“大方老爷和夫人都去了,府上的事情,差不多都是老爷和您拿主意。”
卫二夫人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若是母亲在就好了,她老人家定然知道的。”
卫老夫人和卫二夫人同出一族,都是出自锦州朱家。卫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婆媳二人十分亲厚。
嬷嬷建议道,“待会儿大奶奶和二奶奶定要差人来问,您若是觉得大姑奶奶的事情棘手,不妨透给大奶奶知道!”
卫二夫人想了想道,“不急,究竟是年轻人,万一走漏了风声不好。这件事情,从清净寺传来消息,老爷就十分小心,待我晚间问了老爷在做打算。”
说罢,二夫人一行人便回了二房不提。
而外院二老爷临池书房中,很快就来人,三老爷卫玢,休沐的大少爷卫池、二少爷卫泊、四少爷卫泽、五少爷卫汤,陆陆续续的从各院赶来。
待众人到期之后,卫二老爷才将清净寺发生的事情告知。
众人听完,一头雾水卫三老爷卫玢问道,“二哥,公主殿下是打算为大丫头出头?”
卫池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但并未说话。
卫泊不满萧扬欢对卫家的指摘,皱眉沉声道,“都说汝安公主沉敏端方,受先帝和孝贤皇后荣宠,毫无骄矜之色,如今看来,并不尽实!”
卫泽看向父亲,见他不语,他只问道,“大姐姐出嫁冯家,虽是冯家妇,但仍旧是卫家女,如今身死,冯家竟然不告知我们,实属不该!”
卫汤见大哥不语,他挠了挠脑袋道,“二叔、三叔,卿丫头和文白是要接回来常住么?”
一圈人说的差不多了,卫二老爷这才惊觉,萧扬欢所言竟然如实,卫家上下竟然无一人有现先人之风,卫家上下全然没有看到眼下的困局!
他十分失望的对众人摆摆手,让他们离开。
待书房中的人走的七七八八了,留下的卫池突然开口道,“皇上临位已有一年,卫家起复指日可待。但我们兄弟几个倒还好,左右还年轻,是耗得起。”
尚未跨出临池书院的二少爷卫泊闻声收回跨出书房的脚步,顺便将书房门给合上,退回内室。
卫池抬头看了一眼,继续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二叔,你的位置如何安置决定了卫家至少五年内在京城的地位!我想汝安公主对如今朝局,必定是有所猜测,或者有所图谋,这才借了大姐的事情,和卫家搭话。”
卫二老爷咻然转身,眼中有光芒闪现,他有些激动的看向侄子道,“大郎你继续说!”
卫池拱手一礼,继续道,“都是侄子的猜测,二叔和二弟姑且一听吧。早些时候侄子因四叔之故曾在东宫,见过这位公主。那时公主虽年幼,容貌秀美,但十分聪慧。又因子嗣不丰之故,先帝对之溺爱非常,便是批阅折子也经常将其抱在身边陪着。”
“后来昭哀太子夫妇身故,按着惯例,太子旧人或是移居别宫,或者迁居王府。但先帝不忍,将其留在宫内抚养,又定下里启元殿不远的宫室承欢宫为公主姐弟的宫室,承欢宫取自承欢膝下之意,足见恩宠!”
“后来先帝几次病重,不亲近大臣也不亲近皇子,唯独汝安公主进出启元殿,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其恩宠!”
“曾听岳父闲谈时提及,先帝在位最后几年中,好些请安折子都是公主独自处置。好些重要的折子,都是先帝口述,公主执笔。岳父曾因此弹劾公主参政,先帝不满,分派好些差事给他,被指使的团团转。”
卫泊听罢不解问道,“汝安公主盛宠,便是当今圣上也是十分厚待,但是这和咱们家的事情,和父亲的官位有何关系!”
卫池不语只看向二叔卫珏。
卫二老爷长叹一声,对卫泊道,“这便是有大大的关系!一个从小听朝局政事长大的公主,其见地才学,绝非一般公主可比,甚至一些宗室王爷都不一定比得上!”
“那为何是咱们家,公主外家谢氏,和她交好的徐家,吉安候宁氏、永昌候贺氏,都是不错的人选啊!”卫泊再次问道,“我觉得是出反常,必有蹊跷!”
卫池看向卫二老爷,后者为不可见的点点头,“卫家的将来,总是要交到你们兄弟手上的!你们三叔,打理庶务都不见得是把好手,心气儿上也欠缺了些,四郎虽有些聪明,但性子弱了些。”
说道这里,卫珏眼中有了怅然之色,“其实,我们兄弟四个中,最像你们祖父的是老四,有才有谋,能文能武,模样还不错,可惜了!若是老四在,如今的局面,绝非如此!”
卫泊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父亲还提这些作什么,如今只要卫家上下安安稳稳的,便是最大的福气!”
卫二老爷自知失言,正要开口,卫池面色如常道,“倒也不算是过去的事情,我觉得公主大可将卿姐儿姐弟送回,免去琐事。但公主却将二叔和二婶请到清净寺,有提点卫家的意思。”
“你也这样觉得。”卫二老爷叹道,“可惜,我当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错失机会!”
卫泊只觉得自己如坠迷雾中,稀里糊涂的听不懂,“公主为什么会提点咱们家?”
一向温和的卫池难得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是一桩旧事。”
说着,便将当年提前告诉昭哀太子的那状旧事,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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