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陵洞天,地宫。
忘川深处焱雀潮内,激斗正酣。幽若在旁掠阵,没有一只焱雀近得了他的身,剑影重重,凌厉的剑气宛若松涛云涌,一浪接着一浪。
每每绞杀一群焱雀,便会又涌来一群,可谓是连绵不绝。雀潮内,忘川一遍一遍的演练着纯阳剑诀,每一招每一式由内而外、越来越快,快到只看见一道道影子在雀潮内不停的闪烁;纯阳真诀内在道法运转,元府内的真气犹如滔滔江河一泻千里,忘川身体中每一个气穴充盈似湖,雄厚的真气周天运行,四肢百骸和奇经八脉中真气愈发充盈鼓胀。
元府中,那浩瀚的海底,最后一角冰川瞬间融化,潮水猛涨,犹如洪水猛兽要将忘川的元府吞没。身体外,忘川身体忽然一滞,只觉得元府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要破体而出,紧忙神识探入元府,却不料刚刚入了元府之门,神识就被一道灵力击退了出去。
幽若察觉到忘川的异样,并没有飞身前去相助,而是继续停留在原地。不过她也并非什么都不做,指诀一掐,身前凝聚出一把三尺青锋,剑指即出,三尺青锋嗖然飞入雀潮中。
此三尺青锋乃是幽若的剑意所凝,含有一缕剑道规则,杀伐之势异常凶猛。刚进入雀潮中,杀意毕露,剑化数千剑气。顷刻间,数丈之内的焱雀尽数被剑气绞杀殆尽。幽若并不着急出手对付数丈外的焱雀,而是在一侧静静地看着忘川,直到那些焱雀再度接近忘川时,剑指轻动,顿时又是一阵剑气纵横。
忘川此刻元府中翻江倒海,乱成一片。他唯一能做的,催动纯阳真诀在体内快速运行,不停地抽取元府中的真气。一时间周身胀痛感更加强烈,奇经八脉和各处气脉气穴,被磅礴浩瀚的真气撑到了极限。
眼前一片空白,每寸骨骼震荡,气海中真气暴虐,经脉裂开,切肤之痛,锥心刺骨。忘川强忍疼痛,颤颤巍巍地盘腿立于空中,固守灵台清明不变。一面催动纯阳真诀不停抽取元府中暴虐肆意的真气,一面默念凝神诀,守住最后一丝意识。
他的元府内早已冰火两重天。水灵珠飞出海面悬于虚空,有万丈光华照应出无垠大海的每一处角落,狂蜂浪卷的波浪顷刻平静。水灵珠的光芒不弱反增,融化的月华灵液被水灵珠吸收,转化为精纯的水灵力,一条水龙探出脑袋,一飞冲天,大半截的身驱腾云驾雾似要冲出元府之门。
此时,浩如烟海的星宇中,太阳星迸发出强力的光芒,一道道炙热的火焰从天而降化作一只巨型火鸟,阻截水灵龙的去路。一龙一鸟陡然间在元府虚空展开了大战,势均力敌,难解难分。
瞧这处,水灵龙忽而扭头一吸,大海中波浪汹涌,数十根根根水柱冲天而起,进入水灵龙的口中。虽是喘息之间所发生的事,但海平面足足下降了大半个深位。火鸟亦不甘示弱,仰天一声鸟鸣响彻寰宇,太阳星动,周遭星汉黯然失色,一张银色的网倏然呈现,银网上星宇之力勃勃流动,太阳星上降下万道长虹,巨型火鸟在空中一个盘旋急飞,将那万道长虹吞进腹内。
体外,忘川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皮肤干枯褶皱,全身的精血宛若被抽干,枯瘦如柴,一头银发遮住了双眼。他身体外数丈之内却是剑气翻涌,焱雀如潮,不舍昼夜,不知停歇。
幽若依然屹立在虚空中,未曾挪动半步,但她那冰冷淡漠、清秀白净的脸上却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她能够感受到忘川那细微如蝇的心跳声,听在耳内却如似看见风中残火,随时会熄灭。
水与火是无法相融的,两股强悍的力量僵持不下,它们在争夺元府五行主导权。太阳星抽干了忘川筋骨和经脉中的火灵力,水灵珠吸尽了元府内一切真气。
世间有灵者皆入五行,凡人以五脏相生而获得平衡,资质也最为平庸。若具灵根者,资质出众易修行。观这世间苍生,具有灵根者,绝大多数为单灵根,而身兼多灵根者微乎其微,且灵根多以相生并存,鲜有相克共生。
通常,身居相生相济多灵根者,并不会多灵根同修,反倒是择其善者而修之,主次分明,其不善者而从之。
有道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五行,五行生六合,六合生七星,七星生八卦,八卦生九宫,一切归十方。
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方,一切衍化皆源自两仪相生相克,阴阳互济,方能成就太极之道。然而能入得太极道者,世间苍生皆为凡品,其中无上玄奥又岂是能轻易参透。
因此,这世间生灵能兼具相生相克者,实乃罕见。两股或者多股力量不能协同相助,终日在体内争夺碰撞,任他是天资超绝的惊天鬼才,也会在无休止的争斗中爆体而亡。是以相生相克太极之道,非天赐机缘、非毅力坚定者不得。
两股强悍的力量争斗带来的疼痛和无力感令忘川奄奄一息,他已无暇顾及元府中战况如何,没有劳什子的心思想还能活多久,无法张口再念凝神诀,唯有灵台一丝意志尚存。
这屡意志仍在坚持。“世人皆知水火不容,然道家却讲阴阳并济。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独遁其一。五十大道,演化三千法门,天道运转有序,为何不溃?浩瀚星空,万千繁星灿烂,其性各有不同,太阳星与太阴星,一阴一阳,又是如何相克相生?”
忘川那屡意志呢喃自语,苍茫的识海中时空轮焕,星海之内,忘川穿梭于繁星烟云中。太阳星炙热无比,太阴星极寒冰冷,他们的四周又有无数的繁星悬浮,各守一宫,因某种玄奥的法则互相牵制,又以星芒之力互辅。北斗七星,以紫微星为尊,七星相连,紫微星动,六星皆动。六星暗淡,紫微星光芒大涨,紫微星力输向六星,六星光芒随之又涨,反之如是。
此时识海场景变幻,星汉迢迢,忘川抬头凝实,只见这浩如烟海的星空竟化作无数小阴阳阵图,若干小阴阳阵图又为整个星空勾勒出一幅硕大的太极图。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识海中他太激动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阴星即太阳星,太阳星即太阴星。一切皆为虚无表象,象由心生,心之所向,万象俱在。欲共生,则共存;欲相克,则毁灭。我为太极,衍化十方。”
“我为太极,衍化十方!”此言一出,宛若洪钟大吕,浑厚而威严。其声高如冬雷炸响,气势恢宏又如神仙降世,其理高深难懂。
幽若闻之,心神一颤,扭头看向忘川,只见他苍老瘦弱的身躯迅速鼓胀,衣服被撑得直至碎裂,八尺身躯,更加完美的轮廓线条充斥着爆炸性力量,干枯沟壑丛生的皮肤从他的身躯褪去,眨眼间身体恢复如初,皮肤更具光泽。
目光如电,幽若脸颊一红,当即背过身去问道:“你没事吧?”
“多谢师姐护我,又经历了一遭身死。”忘川出现在幽若面前,惹得幽若俏脸泛出一丝红晕,连忙遮住眼睛,娇声道:“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忘川这才意识下半身凉嗖嗖的,低头一看,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连忙取出一套布衣穿在身上,“师姐恕罪,我并非有意轻薄。”
“此事休要再提。”幽若躲开了忘川的目光,长舒了两口气,平复心情后,又抬眼打量着忘川,“忘川,看来你这次收获不小。”
挠了挠后脑勺,忘川笑呵呵的讨好道:“全凭师姐护我周全,否则我恐怕早就被这些焱雀被啄得体无完肤了。”说着,忘川狠狠地瞪着朝这处涌来的雀潮,差点因此送了性命,“师姐先退到一旁休息,师弟我再去会会这些打不死的家雀儿!”
幽若乐得清闲,退到一旁,忘川话音刚落便已飞入雀潮中,“家雀儿们,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乌压压的雀巢中,陡然迸发出炙热的光芒,毁灭气息扑面而来,一直硕大的火鸟随着双翼拍动,热浪冲开雀潮,那些焱雀便被掀飞了出去。火鸟抬头鸣叫,一股强劲地飓风裹挟着巨大的吸力吹向那些焱雀。
无数只焱雀在飓风中凝聚成一只赤色的朱雀,全身燃烧着火焰。朱雀在稳住身形,张口朝火鸟吐出黑色的火焰,火鸟确实轻蔑地看着朱雀,丝毫不畏惧那黑色火焰,拍动双翼逼向朱雀。
火鸟越来越近,朱雀见突出的黑色火焰对火鸟未能造成任何伤害,便欲退避。那火鸟岂能容许它逃跑,张口一吸,黑色的火焰被一口吸进了腹中。朱雀从头到尾,渐渐形散,一只只焱雀被火鸟吞噬,整个过程只是持续了片刻,偌大的地宫中,只剩下一只火鸟。
忘川伸出右掌,那只巨大的火鸟飞回的图中身形渐渐缩小,随后化作一只袖珍的火鸟钻进了他的手掌中。
随着焱雀被忘川吞噬之后,地宫内又暗了下来,原本镌刻着一幅幅壁画的墙壁早已满目疮痍,一把青色的雀头短刀半截刀身插入石壁中,露出的半截刀身青光隐现,仙气缭绕。
忘川飞身前去,探手握住雀刃刀柄便欲拔出,不曾想刺痛从手掌涌上心头,紧随而来的是一股灵力将忘川震飞了出去。雀刃的抗拒勾起了忘川的好胜之心,连番尝试拔出雀刃,却无功而返。
幽若不知何时出现在忘川身旁,淡淡地说:“灵器尚且择主,何况仙器呢。既然这柄雀刃不愿随你走,你又何必强求。”
“可惜了,这些神兵利器本该与主人一起在人世间大放异彩,现在却埋葬于此,哎…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忘川注视着面前这柄雀刃,又看了看依然立在巨柱上的天凤九曜枪,不禁心生感触,赤晏与陵萱悲苦,这些神兵终日存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又是何其悲哉!
“忘川,一切皆有定数,待时机成熟,它们会迎来新的主人。”幽若言语淡然,更为通透洒脱。
“我始终不如师姐洒脱通透,云霄子前辈也时常批评,觉得我太过矫揉造作。其实我怎会不自知,时常想随性而为、洒脱不羁,却又时常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修道,我不想太上忘情、无为寡性,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更真实些。师姐,你说我错了吗?”
想起往事种种,忘川面露愁容。为报血海深仇,不惜伤人性命;一念之差,祸乱无辜,心生怜悯,不禁自责;降妖除魔本为正道,却又放下屠刀…诸般种种,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难道同情一对苦命鸳鸯是错,冷漠视之就是对吗?到底如何做才算得随性洒脱,又如何做才算是矫揉造作呢?
忘川陷入执念中,整个人变得有些癫狂,全身凌冽的气势外放,洞虚剑剑气横扫,地宫中隆隆作响,四周的墙壁上剑痕不胜其数,沙石飞走,尘烟四起。
幽若见状,剑指一出,趁其不备,直接点在忘川的额头,清凉的真气从剑指上传出,忘川渐渐安静下来,洞虚剑倏然脱手,双臂垂下,他闭上了双眼。
“天地人生,因缘际会,很多事情只有亲临,方可自知。亦有些缘分是前生所种,就算你此生努力做好,但也必须应了往昔所积下的种种业债,方可了断。”
幽若与忘川心意相通,对于他过往的经历了如指掌,“漠烟镇缘起缘灭,皆为前世因后世果。与雪至成为亲人是前世因,为她报仇是今生果。漠烟镇因你而死之人,是他们前世种下的前世业债,而今生皆你手偿还。你因报仇伤及无辜,这是你今生种下的业债,来生你自然要还。”
“度化星离、帮助狐沁儿,这是你结下的善缘,日后自当有所回报。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六道轮回,前世是错,今生是对,来生或许又是错。是非善恶对错,此存乎于心,关乎于道,何须执着。”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良久,忘川睁开了双眼,脸上挂着一抹祥和的笑容,前世因后世果,他不再执拗于是非对错,遵从本心,“知善者而常为,知不善者而制律。浮生若梦,花开花落,道法自然。嬉笑怒骂,皆为我道。”
“忘川,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不枉费我一番苦心。”幽若微微点头,忘川能够顿悟,自是欣慰,她不忘提醒道:“凡事有度,矫枉过正,则过犹不及。”
“多谢师姐成全。”忘川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已解,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你不是念叨着要吊唁赤晏和陵萱吗?去地宫看看吧。”幽若说。
雄伟壮观的地宫内,空荡幽森,唯有二八之数的石柱静静的伫立着,地宫大殿深处,躺着两具尸体,尸骨历经数万年而不腐,陵萱和赤晏的颜容犹在。
刚刚踏进大殿,地宫那些伫立着的石柱上骤然亮起灯火,紧接着地面上出现一片火海,挡住了二人的去路。两人试着飞跃这片火海,却是不料刚刚腾空,大殿上方降下无数的火球如同长了眼睛,纷纷对着二人砸落。
落回地面,忘川探掌一吸,眼前的这片火海宛若游龙戏水,被忘川吸尽。自从他体内出现异火后,对于火的操控便异于常人,而随着此前的顿悟,人世间的寻常火焰对他已无法造成任何伤害,他可以吸取火焰炼化火灵力为己所用。
整座大殿的地面像是一张石床,赤晏、陵萱安静地平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赤晏依然穿着那身赤红色的铠甲,显得器宇轩昂,俨有大将之风。陵萱穿着一身黑色仙帔,一头秀发挽成飞天髻,投戴金雀首珠钗,显得华贵不俗,而那眼角两抹朱红,更是平添了几分男儿的英姿飒爽。两人相依,携手相握,久不分离。
赤霄与陵萱的爱情,终究不敌宿命。生不能相守,只能以死相依。忘川看着二人沉默不语,良久才呢喃道:“赤晏,陵萱,你们好好安息吧。”
赤晏和陵萱生前爱得痛苦,死后亦是凄苦。陵萱或许带着悔恨,而赤晏为了心爱之人,甘愿付出生命,我想他死前的那一刻是幸福的。忘川触景生情,心中不禁道:若是能得一红颜知己,此生无憾,我愿意像赤晏一样,为了心爱之人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幽若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在试图去理解忘川的这份伤感与惋惜,这就是所谓的人性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这才转身离开。
然而,在他们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大殿内出现了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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