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味,世情烟火,在这光怪陆离的世上,调味着各种生离死别。左士奇一死百了,他再也不用为左府众人葬身火海而痛苦悔恨,也不需要面对更多的爱恨情仇,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左府这把火烧的整个庆元府都颤栗,后半夜府台大人及众官差都赶来救火,否则看这火势蔓延开来,庆元府楼阁殿宇岌岌可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大火烧了屁股,就没有人坐得住了,庆元几大姓在府衙号召下均都组织家丁奴仆参与救火,好在小清河近在眼前,汲水便利。
至清晨,官民携手忙活了一夜的功夫总算是把火扑灭。一场大火烧出了庆元府的人心百态,有的人巴不得火越烧越旺,左老太爷威风的太久了,庆元是该换片天了;有的人则是真心救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有的人则心里七上八下,该不会是招金蝉脱壳吧?一边救火一边让人搜寻左府众人的下落,这百万宝钞反倒成了祸胎。
整个庆元府城都弥漫着刺鼻的烟火气,这场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各地客商云集酒馆茶楼议论不休,有一种说法是左老太爷连带家眷老小共计百来口人无一幸免,均都葬身火海,说者言之凿凿,听者面面相觑。
左府并非小门小户,庆元钞关三成以上的税赋皆是出自左氏,南北往来客商不说都与左氏有生意往来,但均都是打过交道的。这一把大火可以说价值连城,烧的庆元鈔关主簿肉痛,烧的府台衙门跳脚,更是烧的曹家陶家乔家的主事人悔恨。
反应机敏的已经跑去提货了,一时间左氏商铺挤满了各地客商,眼看着就要发生挤兑风波。
好在曹家、陶家、乔家在商会中及时跟众人解释承诺,左氏商铺绝大部分均都已转让至他们名下,这才抑制住了骚乱的扩大,毕竟他们三大家族完好无损。谁也不是傻瓜,一把大火改变了庆元府的商业格局,没有人此时还敢冒着得罪几大姓的风险纠缠不清,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
庆元商会其余三姓可不是这样想,掏空了真金白银买了左府八成店铺不说,现在还得帮着兜底安抚各地客商,典型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若不是众人摄于几大姓的威名,先行散去。恐怕的挤兑风波只会越闹越大,连自家产业都会遭受冲击。几位主事人彼此对视均都是心中恼怒,感觉被人耍了一般。曹老爷气的直接把刚沏好的一杯松萝茶摔在地上,撂下狠话:“我不管你左有光是死是活,掘地三尺也要把老子的银子挖出来。”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三大家族只能忙着不停给左氏商行擦屁股,安抚客商事小,与府衙鈔关交接清楚才是重点。若说不是三大姓联合,恐怕谁也无法单独收拾好左氏的烂摊子。
左士奇据说犯得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一旦坐实恐怕就由不得他了。当初利欲熏心,知道他变卖家产,疏通太康关系营救儿子,只想着趁火打劫压低价格,现在看着怎么都有些后怕。
曹老爷还有个更大的担忧是如何安抚晋安的萧大公子,派去晋安萧府打听情况的管家迟迟未归,这让他坐立不安。
庆远府左氏葬身火海的事情当晚就传到了晋安城,若说普通百姓不知道左氏豪门也罢了,但要提起这左氏乃云良阁榜首左士奇左大少爷的家族,那众人则是一副明了于心的神情。一掷万金的主,家财万贯那是没什么稀奇的。走水失火,遭人惦记那是最正常不过了的。
但是萧靖却在府内气的直拍桌子,怒火中烧快把房顶给掀飞了。本以为逮住了左士奇,就跑不了左氏这个和尚庙。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大案,顺势把左氏这颗大树连根拔起。现在倒好,许宁远那个废物竟然在眼皮底子下让左士奇撞死在狱中,而远在庆元的左府则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说来说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晋安萧氏虽为皇商,但苦于始终无法把手插入庆元的丝绸瓷器生意,多年来只能暗中扶持曹家与左氏争斗,经过长久谋划准备,如今致命一击胜券在握,就要开始摘果子的时候,竟然被一把大火给烧了。萧靖此时的怒火简直可以比拟昨夜庆元左府的焚天大火,砸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吓得整个大厅里奴仆跪地俯首,噤若寒蝉。
而更让人愤怒的是曹家狗奴才,在没有得到他指令之前,竟然猪油蒙了心的联合陶家、乔家把左氏商行在庆元府内的八成店铺仓库等产业用宝钞银票吃掉了,足足是一百一十万两宝钞银票啊。左士奇已经死在牢里,那左氏的产业还不是等着老子去收割。这帮奴才不知天高地厚,私自动手,难道就看不出来左有光老王八蛋使得是金蝉脱壳之计?
萧靖越想越气,恨得牙痒痒。把新换上的八宝盖碗茶杯狠狠地摔在曹府管家面前,可怜曹府管家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脸也不敢抹去,只得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
回去告诉曹希大他们三个蠢材:“有胆吃下八成左氏商行,也得有命花,小心撑爆了肚皮。左士奇已死,这抄家的圣旨就在路上……”
曹府管家听完此话如同一桶冰水浇头而下,整个身子打颤,傻傻的退了出去,在出门槛的时候哐当摔倒在地,连滚带爬的上马车往庆元府赶。萧靖在骂完人后,稍微气顺了些,整理衣冠走入内堂,事情发生如此变故,满盘棋子的布局恐怕要做出改变,收关阶段未竟全功,现在只能请示老祖宗该如何是好。
话说崔含章两人在给乔氏大小姐送完信后,门都未入便掉转马头赶往溪口千烟洲。
两人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越过溪口巨石后,崔明堂与之分手直接往崔府祠堂去了。
崔含章看着小院门口杂草丛生,下马后轻轻推开门板,刚巧含灵推开帷幔倒水,看到哥哥崔含章站在门口发呆,瞬间水盆掉落地上,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扑入他怀中:“哥,你可回来了”,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的全哭出来。
崔含章抱住妹妹,安慰道:“傻丫头,多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哥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听到屋外是女儿的哭声,正在内屋缝补衣物的母亲赶紧走出来看看,还以为又是被哪家顽童给欺负了。伺候婆婆勉强喝了口药,好不容易刚刚睡下,生怕又给吵醒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崔母看到院子里抱在一起的含章兄妹,一时间怔住,泪如雨下,一颗心总算是落到肚子里了。
儿子自从在明堂冠礼宴席上被抓走,母亲日夜担忧,每天强打着精神照顾病倒的婆婆,谁又能知道多少个夜里偷偷抹泪到天亮。
崔含章拥簇着妹妹上前抱住母亲,轻轻的帮母亲擦掉泪水,安慰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一向寡言少语的母亲爱的无声无息,只是拍拍儿子身上的尘土,含泪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面冷快进屋去”。
当崔含章看到躺在床上苍老的祖母,感觉到她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目而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子欲养,而亲不待。
崔含章这一场牢狱之灾顷刻间将花甲高龄的老人击倒,在久久苦等不到孙子消息的折磨下,老人神智逐渐迷糊,药汤也吃不进了,用郎中的话说,家人要着手准备后事了。
老人仿佛预感到孙子今夜归家一般,勉强吃进口汤药,颇为反常的保持了小半天的清醒,怎奈精神不济,这会又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了。
崔含章压抑着嗓子低声叫着:“祖母,我回来了,你起来看看我啊”。可怜屋里安静至极,只听见屋外的北风呼啸。祖母手臂忽然抬起指了指前方,眼睑努力的动了动却仍然没有睁开,手臂到底是无力垂落在床铺上。祖母张了张嘴唇,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对于崔含章而说他仿佛听到了祖母的呼唤,那声音微弱低沉,悠扬而又空远,它每一次撞击着他的心房,都能让绝望、期盼、悔恨、思念诸多矛盾的情绪交织到一起,纠结着他心灵深处那些最为脆弱的神经。
崔含章脑子里嗡的一声,心中顿时万念俱灰,祖母就这样走了,终究是没睁开眼看一眼看看宠爱的孙子。
含灵终究还是年纪小,本身仍处在哥哥平安归家的喜悦中,并未留意到奶奶的异样。但是崔母却是心中明了,婆婆她老人家能坚持到含章返乡,已经是极限了。
崔母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含灵走到床铺摇了摇祖母不见老人家醒来,又见到母亲与哥哥跪地不起,哇的一声哭出腔来,连声呼喊奶奶。宁静的千烟洲夜空被这充满丧意的哭腔扰乱.......
崔含章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祖母走完最后一程,这夜的冰凉寒澈透骨,好像整个溪口的寒气都涌向了凄冷的农家小院。
崔含章在这个寒冬就尝到了人间五味,酸甜苦辣咸各种陈杂,仿佛短期的三个月便走完了春夏秋冬四季一般。经历了晋安北狱的生死磨难,这会反倒是出奇的安静,他知道人终究是会死的,他只想安静的送祖母离去。
如果说晋安科考之前是少年时光春日烂漫,那么晋安北狱之后的路就是酷暑寒冬,少不了悲欢离合,但他心向光明。
崔含章与崔明堂怎么也想不到,昼夜兼程送到的血书会成为左府的催命符。乔向柔的人生在希望来临前再度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也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无奈。
左士奇的自戕使得众人的命运都偏离了轨道,死过的人才知道活着的好,崔含章是死过的人,他知道这是红尘炼狱,众生争渡……
等到崔父归家看到诡异的气氛,整个人怔在那里,老母亲走的如此不甘,儿子孙子都未能承欢膝下,在懵的状态摆脱出来,跪在老母亲床榻前痛哭流涕。次日当乡邻看到含章家门檐上挂的白绫,明白到崔奶奶走了。活了一辈子的老姐们老兄弟们都拄着拐前来送行,但当看到跪在灵前的崔含章,都发自肺腑的笑了......
崔家有后,上天怜悯。
崔明堂是哭着冲进小院的,他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常常给他讲溪口龙窑故事的奶奶就这样走了,兄弟含章刚刚死里逃生赶回来伺候她老人家,老天爷怎么就这样的不开眼,哪怕是伺候一餐粥饭也能让含章心中无憾啊。
丧事办的极简,溪口崔府派人送来了挽联,崔含章一家人的悲痛一下子浸染了千烟洲,众人都感觉到祖祖辈辈生长的土地仿佛泄了精气神一般,生活中流淌着一种悲伤。最近两次的龙窑开炉也是次品颇多,成品效果也不尽如人意,迟迟没法恢复到地牛翻身前的状态。
老辈人偶尔看到崔含章出没在乡间的样貌虽未大变,但神情语态在感觉上已经大不同于以前,只能感叹经了事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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