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近来有些焦头烂额。
上次他虽然耍了个心眼,以“护送”之名,调遣一千御林军精锐前往嘉峪关,但到底引起了一干主守朝臣的警觉与不满,日日在朝堂上吵闹不休。
张首辅虽然依旧出面安抚各方,然而也对他的“擅作主张”心生不满。
近日不论是在朝堂上议政,还是在御书房教导他时,张首辅都建议他尽早下达旨意,命英国公率领三军将士固守嘉峪关,不许主动出战,以此来安抚朝臣。
可是他不愿意!
区区高昌小国,弹丸之地,且内乱未定,就敢率兵骚扰边境、劫掠边民,若是大齐将士此时龟缩不出,又如何保护边民,震慑包括高昌在内的一干四邻小国?
他知道张首辅为何力主固守,坚决不肯出战,也明白张首辅即将施行的政令于国于民都有大利……
可是,明白不意味着要接受!
念往昔,太祖皇帝从一介草民,四处征战,打得天下;成祖皇帝纵马挥戈,将宿敌打得无处容身,只得避居沙漠、远迁北海。
没道理到了他这里,却要受一个小小高昌国的欺凌。
他不好战,却也不畏战!
然而朝堂上却不是他说了算……
祁钰登基近五年,第一次觉得如此挫败无力。
可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与以张首辅为首的一干朝臣,以及李太后、冯永亭等人周旋。
哪怕不能派兵去支援英国公,他也要保证那一千御林军不被立刻召回,争取在被迫下诏之前,让英国公能够从容布置,打得克里木再也不敢轻易犯边!
祁钰长吐一口气,起身振衣。
不多时,翰林院修撰于可远等人依次进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今日讲的是太祖皇帝于金陵大败陈九四军,奠定王业。
“太祖据金陵,陈九四率水军来战。陈军极善水战,船坚而大……太祖初据金陵,部下不习水战,又金陵水盛,谋士多以为应避其锋芒,暂时撤离……
“太祖以为退则无路,战或存身,坚执不退。刘军师遂作计,先遣细作行计,暗中设伏……
“两军相遇,激战不休……太祖身先士卒,最终于湖泽大破陈九四,保住金陵,遂开创一方霸业!”
祁钰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太祖大败陈九四,倒让朕想起今日高昌国侵扰边境一事。诸卿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众人没有料到祁钰竟然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一时都愣住了。
等回过神来之后,便都个个垂首侍立,如鹌鹑一般,不敢发一言。
朝堂上为此事已经争吵了近半个月了,至今未有定论。
虽说如今内阁首辅张圭表明态度,力主固守,赢得大半朝臣的拥附,然而到底还有不少人坚决主战。
尤其是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悄没声息就以“护送”之名,调遣一千御林军精锐西赴嘉峪关,是何意图,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来。
皇帝和首辅打擂台,他们不论站在哪一边,都是错。
祁钰见先前还侃侃而谈太祖如何英勇不退、力战陈军的几人,眼下都成了没嘴的葫芦,心中怒气翻涌。
这就是他的朝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到他们这里就只剩下前半句了!
一群尸位素餐的蠹虫!
一直以来的焦虑和烦躁,让祁钰差一点就忍不住厉声呵责众人。
好在翰林修撰于可远及时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以为,既然是战是守,朝臣各执一词,争吵不休,那倒不如想个折中的主意。”于可远拱手答道。
见于可远没有直接言固守,祁钰来了兴致,追问道:“哦?不知如何个折中之法?”
于可远拱手答道:“高昌国小,且多年来内乱不休,三王子克里木却胆敢在此时进犯边境,除却秋冬少粮,未必不是看我大齐多年坚守嘉峪关不出,心生轻慢,因此是该适时出兵震慑。
“然贸然征伐高昌国,臣以为亦不可。高昌老国主身故之后,三位王子为了汗位常年互相攻伐,边境也因此得多年太平。若此时大齐派大军压境,亡国的恐惧之下,说不定三位王子会暂且摒弃仇恨,合力对付大齐。”
“可如今克里木已经将他的两位兄长都逼退到了高昌北境。此时朝廷若是出兵,可先派遣人联络大王子和二王子,许以重利,与之联合剿灭克里木。”祁钰道。
至于剿灭克里木之后,剩下的大王子和二王子这样的残兵散勇,根本没就不足为虑。
“或许会陛下所料。”于可远拱手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王子和二王子是否会如陛下所料,并不可预知。”
祁钰臣下脸来,道:“即便是克里木与其两位兄长联手,面对大齐王师,亦将毫无抵抗之力!”
于可远并不退让,拱手切问道:“敢问驱民以战,是陛下的初心吗?”
于可远这话说得极为大胆和不敬,御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十月的天,其他几位日讲官竟是满头大汗,心中惊惧忧惶。
初生牛犊不怕虎,于修撰到底还是太年轻啊,没经历过风雨,不知宦海险恶,竟敢如此直言质问皇帝,害得他们也跟着遭殃……
正在不安怨怒之间,就听得上位的皇帝冷然道:“诸卿暂且退下,于修撰留下。”
众人长吐一口气,慌忙都躬身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祁钰阴沉着脸,看了一眼冯林。
冯林会意,连忙领着一干内侍宫女退了出去,关紧殿门。
“啪——”
刚关上殿门,殿内就传来一声摔掷杯盏的声音。
紧接着是祁钰的质问:“先前说起太祖大败陈九四水军,尔等倒是慷慨激昂,盛赞太祖临危不惧、坚决与战;如今面对小小高昌的侵扰,尔等皆言不当战,究竟是何居心?
“朕欲效法太祖皇帝行事,又有何不可?”
冯林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小内侍,自己附耳近门偷听。
只听得于可远坚执不退,恭声回道:“臣不敢。然世殊时异,岂可同等而视?陈九四水军来袭,太祖皇帝进则可问鼎中原,退则或跌入悬崖,乃不得不战;今大齐与高昌国却是易地而处,陛下若是派兵征伐,焉知高昌国三位王子不会效仿太祖皇帝,背水一战?届时……”
“啪——”
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截断了于可远的奏请。
紧接着是祁钰的怒声呵斥:“混账东西!区区蛮夷,怎可与我太祖皇帝比肩!”
冯林悄悄撤回身子,松了口气。
只要朝堂上的人都站在张首辅和干爹这边,坚决主张固守、反对出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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