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有隙,刀过也。
而后光来。
太清兜率火以天地为炉,将整个演武台都覆盖,无处不焚,无所不改。许知意借火为意、无限上升的感知里,却失去了宫维章的踪迹。
只有刀光,分割一切。一旦触及,意碎神惘。唯见无穷无尽的刀光,斩向无所不在的火!
而在宫维章原先的立身之处,更是刀光成柱,似狼烟而起,也刚好与炎界最中心的天师炎旗对立。
像是沙场之上,主将对垒,各不让势。
“人无老寿,意何乾坤!”
许知意倒转青桃,以意运火。
那丹炉灵形里,便有火气出,腾而为云,呈八卦之形,缓缓转动。
她不慌不忙地加持整个兜率炎界,将此化为一炉,以厚势迎万势。不管敌从何来,只要尚在此台,就避不开她的火,要被她所熔铸。
或为金铁,或为丹丸,或是变成一个……知道怎么尊重许氏的人。
忽然风起,天师炎旗卷起一角。
四十九朵根本焰,尽数居中而裂!
漫天的焰花,一霎都吹灭。
许知意的眼中惊色难去。
她拥有无与伦比的道法天赋。
这玉京山山脚,许氏嫡传的《大衍炎决》
她是道历新启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修成的人!
这四十九朵根本焰,互相排斥,各自难安,在她之前表现最好的,也才修成三十三焰———那位道门玄真,就是后来的玉册执掌,今天的西天师许玄元。
所以她才会被许家寄予厚望,道门内部也都给她最高的期待,人称“小天师”!
四十九焰齐出,再加上【太清兜率火】神通灵形的加持,在内府层次按理说是无解的。她摆出这一套来,足可横推对手,已经是给宫维章最高的尊重,做好了一举结束战斗的准备。如今却被刀吹灭。
这是什么刀?
她眼中的惊色才一恍,顷便刀光裂眸!
生死之间灵钟响,青桃剑骤然挑至身前,横面相截——接着便有一股沛然之力斩到剑面上!剑被撞回,剑面直直地撞到鼻梁上,撞塌了鼻骨,嵌在两边颧骨上,像是搭回了剑架!
我的惊意也是他的刀光?许知意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酸涩、疼痛、麻痒??种种感受也同时堆到面部,涌在心中。
想法、感受、警觉,姗姗来迟,又汇涌一处,使得太阳穴有密密麻麻的针扎的刺痛。
她使劲睁眼,在一霎便模糊的血色眼帘里,终
究看到披甲少年的身影,也看到那狭长正斩面的刀锋!
刺~嗤!
看到刀锋的同时,她的一对眼睛就齐整整地裂开了!是她的视线变得太过锋利,为刀光所侵,割开了她的眼球。
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
她本能地呼应天师炎旗,呼唤太清兜率火,本能地以青桃剑在身前疯狂格挡——
巽宫位,兑宫位,离宫位,又坎宫位!
本该风雨不进的九宫游龙剑,好似疲蛇病蛟。虽奋力挣扎,却毫芒过隙。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漏了许多刀!
一缕缕的刀气落在了身上,带来极致寒凉的感受,甚至冻结了痛苦。
许知意强行推合裂眸,驱逐刀劲,使得双眸一片白。
“来!”
丝丝缕缕的炁,便自遍身的冷意中洇出,仿佛冰上雾,子时霜。
此乃……“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 ”
“万象!”
她也修《混洞太无元玉清章》!
她的灵性之强,众所公认。
她是有机会复刻楼约旧事,修成元始大道君
的!
然而这些“炁”,倏然一空。
像是窗棂上的霜露,被刀刃一刮就消失。
自此而续的术,自然也无从发展。
釜底抽薪,楼高无柱。
一切都瓦解了……
但手中还有剑!
天师的荣耀,许家的光辉……
“【青桃】之新芽, 【青敕】之故枝!”
“我的剑……”
许知意咬着牙,在极端痛苦、极端酸涩的感受里,仍然精巧地控制着剑气,篆刻道章,织成一株高渺云上的桃树: “令出北方————”
喀!
许知意终是未能说出最后的令声。
因为她的牙碎了!她的舌头也被绞成丝缕!
团在一起的刀光,像一头猛兽,碎闸入笼。
喀喀喀,喀喀喀。许知意只是听到这样的裂响,不断听到这样的裂响,她感到自己的整具身体,整个意志,无处不裂!
她将死了!
死亡的感受,如此真切的来临。
直到一种冰凉的触感,出现在她的脖颈。
蓬!
她的眼窝里跳出火苗。
以火为眼,她便看到——
披甲的冷峻少年,正在她面前,正以五指为刀,架住她的脖颈。
输了吗?
“火并未熄。”宫维章说。
被斩杀的见闻又归回,许知意于是看到,围绕着她和宫维章的,仍是无处不在的火焰。
但宫维章提刀的手,只是往后一斜斩: “现在可以熄了。”
满眼的光亮霎时一暗。
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那四十九朵根本焰,此时才被扑杀。先前的破灭,只是许知意的“以为”。
天地忽然一空!
只有一支猎猎天师炎旗,尚在台上飘扬。
还有许知意身前虚悬的一豆之焰————山形的【太清兜率火】。
它静燃在许知意和宫维章之间,为许知意提供最后的保护。
火焰短暂地重构了唇舌,许知意终于可以发声,但声音里,有无法焚尽的迷惘: “怎会如此!这是内府极限的力量,是我最强的手段————”
“称它为‘最强’,只说明在使用它的时候,是你最弱小的时刻。”宫维章一如既往地冷漠。啪嗒!啪嗒!啪嗒!
宫维章身上的甲叶,一截一截地砸落。
那身黑甲已经熔铸成了一段一段的铁疙瘩。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宫维章的整个背部,都已经被烧焦了,甚至可以看到几段焦骨!还有几截骨头都被烧穿了,看得到里面焦黑的内脏。
他用刀劲护住的正面倒是好得多,上半身是赤裸的,有烤肉的香气。下半身有一条残破的长裤。右腿血肉单薄,左腿的小腿只剩骨头,血肉都如泥下。
许知意如何还不明白呢?
宫维章并没有一开始就斩开她的兜率炎界,而是顶着兜率炎界的杀伤,承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斩开了她的意志!
倘若她刚刚能够在那恐怖的刀术前多坚持两息,或许输的就是宫维章。
但斗场之上,何来“倘若”。
肉身的痛苦远不能压下心中的不甘,许知意虚着声音: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杀过来的。我的《大衍炎决》,已经臻至完美,四十九朵根本焰,彼此影响,天机无漏————内府层次,绝没有超过它的力量!”
“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杀法,只有接近完美的人。万事皆有裂隙,光能进,我的刀就能进。”宫维章的五指慢慢捏紧: “天衍四十九,一在我手中。”
说着,他还转过头,对着台下的李一垂首:“冒犯了。”
李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虞真君这时候理所当然地神游世外,正在修
行。
只有足够威胁到他的力量出现,他才会立即惊醒反击。
“不要紧,他不在乎。”黄舍利冲宫维章灿烂地笑: “你的刀法很好,但还有一点小瑕疵。等会到姐这里来,姐给你专门指导一下。”
旁边的剧匮咳了一声。
她又敲了敲额头: “噢对,我是巡场裁判,不好给你指导————”
她拿手指着宫维章: “等会过来,姐给你医伤。”
观战席上的慕容龙且肃而无声。当年他和黄舍利、中山渭孙一起代表荆国,出战黄河之会。如今他在做领队,中山渭孙在做解说,还只能解说预赛,黄舍利已经是场边的裁判,可以言谈无忌、任性随心……这种复杂的感受,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来咀嚼。
每一届的黄河之会,都会涌现很多天骄。最终能够登顶的,只有那么几个。
上届已是亘古无二的大年,也暂且落下了他……
“好的黄姐。”宫维章扭回头去。
尚能闲聊,自是从容!他虽然瞧来伤势恐怖,确实已经掌控局势,锁定胜负。
许知意的百般挣扎,终于都宣告无用。所有试图勾起的力量,都被自那五指嵌入的刀意割断。
她用艰难的声音问: “这是什么刀法?”
“《极意刀》。”宫维章说。
许知意眸火跳跃: “我自幼观书天下,遍求绝顶——此等刀术,不曾有闻!”
“是我自创。”宫维章平静地看着她,五指渐合,是如凌迟般的刀压其身!
而他讲述也是梳理,述道也是修道: “创造此刀时,也遇到瓶颈。我的刀意怎么都不能满足我的设想。好在那时候,我开辟内府。”
“万古以来,都说内府秘藏,神通最珍。我不这么认为。最珍是‘我意’。”
“我便用我第一府的神通种子为刀意源头,磨练出了这一刀。”
“它不是很完美。”
“但杀你————够了。”
宫维章的五指一霎收紧,指骨合撞,竟发出长刀归鞘的声音!
悬在他和许知意中间的【太清兜率火】,这时才骤然熄灭。
【青桃】开裂,新芽离枝。
这柄剑脱手而坠,落在岩浆湖里,一卷而失。
演武台上的那杆天师炎旗,倒是仍在猎猎,却也缓缓消散,只在虚空留下了一道旗帜的旧痕……仿佛仍在描述初代天师的伟绩。
忽然想起临行前老族长的叮嘱: “你此去观河台,尽力即可,相较于荣誉,我更希望你‘记得’。”那时候她只是眉眼轻扬: “我已修身至此,岂有不得魁名的道理?”
玉京山外……还有山吗?
许知意眸火渐消。
她终于知道。输的并不是《大衍炎决》,而是她。
“本场胜者,荆国宫维章!”
全场欢呼起。
主裁判翩然登场,一手一个,将仍然气机纠缠的两人分开。清光一拢,将他们推离天下台,送给了一直待命的东王谷医团。
倒是不急着立刻就治好————因为内府场的四强决出了,还要等外楼场的四强,无限制场的四强。
最后才是连续三天的魁名赛,登高展旗。
黄舍利说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内府场决赛拔高观众对比赛的预期,导致后面的正赛场次没人看,门票收入下降……
总之新鲜出炉的内府场四强,迎来了开赛以来难得的喘息时间,确实可以去好好地养一养。
……
“来。 ”
黄舍利勾勾手指,把宫维章带走——
他的伤势对东王谷来说并不难处理,多用宝药,生些血肉便好。那些大衍残意、各种纠缠身魂的火劲儿,姜真君在台上便顺手抹掉了。
宫维章当时注意到,姜真君手上有三色焰光,伸手抹过的时候,那些火劲儿、甚至他的刀光,都是像是被“吃下”了。
比他饿了三天后刨的饭碗都干净。
他迈开步子,慢慢地跟着黄姐走。
此刻过来教导宫维章的是法身,黄阁员留了具道身在天下台那里修炼——每次跟太虚阁的同僚们在一块儿,她都没办法不修炼。别人都在埋头奋进,总感觉自己要是闲着,就亏了点什么。
这几天姜望必须以最佳状态,诸身诸相合一,站在台上主持比赛。
他们其他几个坐在台下,名为“看护比赛”,实为“坐着修行”,可谓大赚特赚。岂不见“唾沫也作刀”的斗昭,都不怎么说话了。跟姜望的差距就是这么拉近的!彼方逆水行舟,我方乘风破浪。
要不是这等场合,姓姜的什么时候能停一停?
黄河之会好啊,黄河之会得多办。
“在台上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黄舍利终究是荆国真正的权力者,这事儿到了她不得不关心的程度。
宫维章不是不懂礼貌,他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应付上,尤其是对于弱者。
就像他其实很尊重对手,前提是你能算得上“对手” 。
对于打得荆国同辈尽低头、长辈也绕着走的“黄姐”,他无疑是尊重的。
所以他也愿意敞开心扉谈一次。
“我成为私生子,或许是宫希晏的错误,是我母亲的错误,甚至也可以是折月长公主的错误。唯独不是我的错误。”
“不是我要把自己生下来,不是我要姓宫。我身上流着的血液,不是我让它流淌。”
“他们生我的时候,没有通知我。”
“在我无法选择的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在我能够选择的事情上,我会做到最好。做到任何人站在我的立场,都无法比我做得更好。”
“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宫维章慢慢地说完了这些,静立在那里。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折月公主,包括宫希晏,甚至也包括眼前的黄姐。
最后一句就是他想说的所有话,也是他一定要用刀来维护的自由。
本以为黄舍利会给他一个脑瓜崩什么的,然后大爷式地教训他一下,告诉他一些过来人的道理。
但黄舍利只是“啊————”了一声。
回过头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灿烂地笑: “你小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啊!”
黄舍利本来还想讲折月公主已经同宫希晏和离,想说折月公主那样的人物,其实不会给你脸色看、对你指手画脚……但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说。
“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吧,姐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唯独一点————要是有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你自己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来找我解决。”
“记住, 是‘任何人’。”
她收回手来,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以后姐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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