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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时光深处61

    电话挂断得仓促。

    温景然唇边的笑容一淡,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层层翻滚阴云下那幢高耸的建筑物。

    水灰色的昏暗天色里,医院住院部的上空云层涌动,伴着间或猛然卷起的大风,风吹叶走,飞沙走石。

    宛如末世来临前,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天要变了。

    温景然侧身,系上安全带。

    手机在他指尖兜转了几次,亮起的屏幕上,时间又往前走了一格。

    他收回视线,随意地松开手,手机落进中控储物盒里。他握着挡把挂上前进档,飞快驶离医院。

    ——

    哭得太久,应如约离开休息室后没有直接去找沈灵芝,而是先就近去洗手间收拾。

    眼睛红得不能见人,鼻尖也被她揉得发红,那副鬼模样就是她自己也有些不忍直视。

    她拧开水,双手掬着在她掌心汇成一滩的凉水扑在脸上,又是冷敷又是按摩的,才勉强消了眼角的红肿。

    她倚着洗手台又站了片刻,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这才迈出去,回科室找沈灵芝。

    运气还不错,沈灵芝下午四点还有台手术,正在科室里稍作调整。

    她掌下压着一本专业书,一眼不错地在研读。直到书页上落下遮挡的阴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侧目看去。

    薛晓的事件正把医院推向风口浪尖,这种格外敏感的时候,为了能顺利请到假,应如约没做任何隐瞒,简单把请假的原因交代了一遍。

    反而沈灵芝有些措手不及。

    她哑然地看着应如约良久,半晌才反应过来,先安慰她:“你别着急,现在的医疗水平新进,癌症也并不就是绝症。我们自己就是当医生的,千万放宽心,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想请几天假?”

    “我下午没有手术,所以想现在就请,大概明天就能回来,但保守些,想跟你请两天假。”应如约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眼眶又有些发热,一想到外婆确诊胃癌,就忍不住有些想哭。

    沈灵芝回忆了下这几天的排班,边点头准许边说:“没事,家里有特殊情况是难免的。你上次替我代了小夜班,我明天休息正好帮你顶上。后天小邱也有空,我到时候安排下,你放心过去。”

    她站起来,送了她几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应如约“嗯”了声,道过别,急匆匆地去更衣室换衣服。

    沈灵芝在门口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等回过神,她折回办公桌前,合上书,和手机一起收进桌肚里,转身去手术室准备手术。

    应如约离开医院,打车回了御山。

    老爷子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修剪他的花花草草,有些年岁的收音机搁在右手边的花架上,正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唱黄梅戏。

    他一回头看见应如约,难掩惊讶,话到了嘴边想询问她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可视线落在她泛红的眼睛上时又把话尽数收了回去。

    应老爷子捧起收音机,按下开关,正往上扬的戏腔戛然而止。

    他站起来,缓慢地转身先往屋内走去,只留下一句淡了语气的话:“进来说。”

    得知是应如约的外婆确诊了癌症,老爷子把玩着手珠,沉吟片刻道:“你先跟爷爷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把外婆接过来。”应如约乖顺地在羊绒地毯上跪坐下来,接过华姨刚煮开的水替老爷子泡了杯茶,垂着眼睛,低声道:“L市那边的医疗水平有限,我不太放心。外婆年纪也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手术前后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光只有妈妈一个人会忙不过来。”

    如约把茶盖盖上,轻轻地推着杯座移到老爷子的面前:“那我现在去收拾两件衣服,准备出发。今天晚上到,明天正好去了解下情况。”

    应老爷子轻轻“嗯”了声,接过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最上层的热气被拂开,他抿了口,幽沉的声色情绪难辨:“你一个人,可以吗?”

    应如约怔了几秒,轻轻的嗯了一声。

    可以的。

    当她只有一个人,也不再想着去依赖谁的时候,她就能独当一面。

    ——

    要离开近两天,温景然回家后顺便收拾了梵希的一应物品,先把它送去了盛远酒店。

    温景梵前天到S市出差,四天的行程。

    提前接到温景然的电话,温景梵有些意外。

    他从温景然怀里抱过许久不见的梵希,微曲了手指挠了挠看见他正兴奋的咕噜咕噜的梵希,慵懒着声线,不疾不徐地问道:“女朋友呢?”

    “在医院。”温景然抬腕看了眼手表:“临时外派,我还赶时间,先走了。”

    温景梵微勾了唇角,眉色倦怠地叮嘱他:“年前把人带回来一趟,否则安然要怪我把梵希借给你这么久了。”

    温景然没作声,眼底却漫开一丝笑意。

    他弯腰,和温景梵怀中的梵希平视,修长的手指落在它耳朵上摸了摸:“下次见。”

    梵希的耳朵敏感,就是温景梵也不怎么给他碰,陡然当着自家铲屎官的面被摸了耳朵,它那双猫眼细细一眯,压低了嗓音喵了一声以示不悦。

    朕的耳朵谁都能摸嘛!

    没讨到好脸色,温景然也不以为意,他直起身和温景梵对视了一眼,并着两根手指不怎么正经地在额侧虚点了点,转身离开前,低着嗓音留下两个字:“保重。”

    温景梵站在原地,目送他绕过车头坐进车里,那辆白色路虎从他身侧经过,引擎声由近及远。

    他抱着梵希,眉眼间仍旧一副慵懒的模样,看着车影在他视野里远去。

    温景然把车停在机场航站楼的地下停车场,取票,安检,候机。

    临上飞机前,他给应如约发了航班信息,又预估了落地时间,简易地汇报了全部行程。

    登机后,他望着S市阴沉得随时都有可能下雨的天色,迟疑着又给沈灵芝发了条短信。

    做完这些,他手肘支在扶手上。

    闭上眼,修长的手指盖住眼睑,沉沉的叹了口气。

    ——

    从S市出发直达L市的班车不多,应如约从车站购票到检票上车全程都是一路小跑。

    等在大巴车的车尾坐下,离发车只有五分钟,乘务员正在提醒车内乘客系上安全带。

    发车十分钟后,她收到了温景然的短信——

    航班SC5699,五点二十五分落地。落地后半小时到医院的路程,晚上九点手术。

    若一切顺利,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回来接你下班。

    她垂着眼,反复看了这条短信好几遍,记住了他的手术时间。

    指尖在屏幕键盘上逗留了良久,想回句什么,脑子空空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退出短信界面,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到达L市时,天色已经黑了。

    和S市今天的天气一样,这里也乌云沉沉,整片夜空上不见星辰,暗得连一丝光也没有。

    车尾颠簸,再加上车内空气滞阻,闷得她喘不上气来,奇奇怪怪的气味加上胃里翻腾,应如约一路睡到终点。

    被乘务员叫醒时,脑子里还晕乎乎的,茫然得不知身处何处。

    向欣中途给她打过电话,问了大巴车到达车站的时间,提前等在了出站口。

    如约揉着发涨的脑袋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行车旁等她的向欣。她手里捧着揉成一团的围巾,看到她时,扬着唇角对她笑了笑。

    习惯了向欣的不冷不热,应如约看着向欣的笑容反而有些别扭。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前,想叫她一声,可心里对她还有些埋怨,努力了几次,“妈妈”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向欣倒没留意这些,手忙脚乱地从围巾里翻出还滚烫的两个茶叶蛋递给她:“我估计你也没吃饭,先吃两个茶叶蛋垫垫肚子。”

    应如约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外婆呢?”

    “在家等你呢。”向欣扶着车,踢开脚撑,示意她坐上来:“衣服领口拉紧点,过风会冷。”

    应如约依言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手里还捧着两颗茶叶蛋,在向欣徐缓的车速里,她闷不吭声地捏碎蛋壳,用手指轻轻剥掉,喂进嘴里。

    应该是车站附近买的,茶叶蛋只有茶叶香,味道却淡得和普通蒸鸡蛋没什么两样。

    她一口口吃得又细又慢,没有水,蛋黄干得有些噎嗓子。她努力地把蛋黄咽下去,咽得喉咙又干又痛。

    她抬手,飞快地用手背蹭了下沁出眼泪的眼角。

    有风吹过,还有一丝湿意的脸颊顿时被风拂干,只剩泪痕。

    她的嗓子疼得厉害,像是塞了一把朝天椒,又痛又呛。也像是被人用刀从中间剖开了食道,还没咽下去的鸡蛋任她怎么努力想咽下去都吞不下去。

    她边吃边揉眼睛,向欣沉默了一路,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也就这么无声地哭了一路。

    坚强了二十多年,独立了二十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不在向欣面前示弱。

    但等到了家,还是没能瞒住。

    向欣看见了她揉得一片通红的眼角,也看见了她眉骨上和眼角下方已经淡了不少的伤。

    这下,她顾不得维持和如约之间平衡的距离,上前捧住她的脸就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怎么伤的?谁打你了?啊?!”

    应如约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脸:“和同事闹着玩,碰伤的。”

    她不想说,向欣也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她伤口处流连着又看了一会,拉着她进屋。

    外婆已经睡下了。

    向欣替她脱去外衣,拢好被角,压着声音小声跟她说:“等诊断结果这几天你外婆都没睡好,知道你今天来,又是打扫又是下厨的,累坏了。”

    应如约在床边看了她一会。

    很神奇,虽然重病缠身,外婆面色倒还挺好,睡着时眉眼还微微上翘着,很安静也很平和。

    其实细数下来,应如约和外婆相处的时间不多,感情甚至还没对华姨深厚。可连着血脉,她是亲人,就足以让如约付诸所有情感。

    从知道消息,奔波了数个小时,此时坐在床边看着外婆,她整颗心才算定下来,那丝丝绞痛也奇异得被安抚。

    等向欣重新热过饭菜来叫她吃饭,她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往下走,餐桌旁的桌脚下蹲着一只三花猫,正绕着向欣喵喵叫着求投喂。

    她新奇地看了几眼:“外婆养的?”

    可这么胖……看着怎么也不像是被外婆捡回来刚养的流浪猫啊。

    “隔壁邻居的。”向欣给她添了木筷:“前阵子你外婆喂了几次,一到饭点就来蹭饭。”

    她从碗橱下方拿出缺了一口的瓷碟,碟子里鱼骨拌着饭,显然是为这只猫准备的。

    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向欣收拾厨房。

    应如约闲着没事,就倚在厨房门口看她洗碗。看着看着,她才发觉向欣的后背渐渐有些佝偻,那双手好像也粗了不少,手纹粗糙。

    她垂下眼,用脚尖逗着蹲在她脚边的那只三花猫,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妈,你当初和我爸离婚,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医生太忙了,还是不爱了?”

    向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手里的碗滑落回水槽里,发出一声闷响。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虽然年纪小,但都看在眼里。任何感情都是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去维护的,我和你爸爸同为医生,又是不同的医院。我休息的时候他值班,我值班的时候他休息,时间总是交错。”

    “说不好是太忙了才不爱了,还是不爱了才无所谓忙不忙。”向欣自嘲地笑了声,语气孤凉:“不敢细想。”

    应如约没吭声。

    陪着向欣收拾完厨房,她先回房间洗了澡。

    小镇上的晚九点,除了沿河两侧的旅游景区,早已陷入沉静。

    应如约从柜子里翻出自己喜欢的那对枕套拆换上,又把衣柜里她曾经穿过留在这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摊在床上,抖开,再重新叠好。

    不厌其烦。

    向欣上楼时,透过半开的门缝往里看了眼,本想借着给她送蜂蜜茶和她聊聊外婆的病情。可看她心情不佳,反常地收拾衣柜,想了想,先回了屋。

    她脾气不烈,只是有些倔。

    有想不通又格外心烦意乱的事情,就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从小到大,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等应如约终于把整个衣柜慢条斯理地重新收拾了一遍,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孤零零躺在书桌上的手机。

    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

    手机屏幕解锁后还停留在下午温景然给她发的短信页面。

    应如约点了回复,目光在发件人的名字上流连片刻,深呼吸了一口气,颤着手指回复道:“我们分手吧。”

    怕自己会心软会舍不得,她几乎是看也不看,立刻点了发送。

    是啊。

    试过了,努力了,的确不合适。

    她害怕的从来不是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而是有他在,她会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不由自主想要依赖他。

    所以一旦失望时,那沮丧感铺天盖地,犹如灭顶。

    她还没有解开心结,所以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像温景然那样纯粹,她带了审视,带了试探,带了考验。

    这样的她,真的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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