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乱遭遭的,到处都堆放了杂物。
一张足有两丈长三尺宽的大案台,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瓷瓶陶罐,方景楠走近前去仔细打量,案台上还有几片琉璃做成的半透明各式器皿,在大大小小的铁制管道连接下,组合在了一起。
案台的边上还有火炉和风箱,一旁的角落里还堆着几捆圆木。
方景楠再次楞住,这是……大明版的化学试验室?
“这是五弟的丹房,有点乱,父亲也不让我们收拾,怕弄坏了。”张守礼解释道。
丹房?
方景楠朝案台尾部看去,那边有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些雪白的像是食盐样的细晶体。
“仙丹没瞧着,我看到像是在蒸馏制盐吧?”
方景楠没敢用手指沾上一点往嘴里尝,试验室里的东西可不能乱尝。
张守礼微笑道:“贤侄懂得就是多,确实是在制盐!”
方景楠的化学知识虽然能记住的不多,对于化学物品更是啥也不懂,但这试验室的场面还是唬不住他的,方景楠没有一丝大惊小怪的样子,奇问道:“张族长让你带我来看这些,是有何意?”
“父亲大人说,我们张氏并没有畏惧高峰,并且一直在努力。只是现在登山的人,不在了。”
张守礼缓了缓又道:“父亲大人还说,您对商人无用论的观点,他与五弟也早有所觉,只是没有如你般总结出了新商之道。”
方景楠心下微微一笑,新‘商之道’?这是未来几百年的经济发展方向!
方景楠明白,当一个人在努力向你展示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便已经放下了高人一等的身段,把你当做平等交流的对象了。这是好事!
“本草纲目?”
方景楠在屋里随走随看,拿起旁边木桌上的一本小册子,只见上面画了一些小图画,竟是一组蒸馏的画面。
“《本草纲目》不是李时珍著作的医书么,竟然还有写蒸馏?”
方景楠大感意外,本草纲目的名字他自然是耳熟能详,看当然是从没看过。
木桌上零乱的堆放了不少书册,有些还只是几张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方景楠随手又拿起了一本,册子上写着《农书草稿》,署名是徐光启。
这位大拿方景楠以前在课本里有看到过,几何的发明者,写了很多书,农学大家,其中有一本书叫《农政全书》,把农事相关的事情基本包括,这农书草稿估计就是此作前身了。
翻开书册,里面写了很多农事相关的东西,其中,方景楠看到了几个刺眼的词汇。
甘薯,土豆……
在历史上,大清取代明朝入主华夏后,人口陡然激增。其中有大乱之后的安定,但更主要的,就是北方大范围的种植甘薯土豆这等高产并且耐旱的物种,养活了近两亿人。
“现在就已经有人在种植这个了么?”方景楠暗耐住内心激动,试探地问道。
他察觉到了一个怪异之处,荒年已经连续好些年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这种高产之物,怎么边地百姓却没怎么种植呢?
张守礼应道:“你是说甘薯和土豆?”
“嗯,对!”
“我们家就种了些,一般人家种的不多,产量太低,入口也不甚好吃。”张守礼答道。
“产量低?”方景楠无语了。
后世一亩地能出几千斤土豆,具体多少方景楠不记得,但都用几千这个词了,那也至少该是两千斤往上吧。
就算是缺少农药肥料这等辅助物,那也不应该落得一个产量低这种评语吧。
但既然张守礼这么说,那肯定有原因,总不会乱说。
“有种子吗?能不能给我一点,我带回去研究一下?”方景楠问道。
“可以呀,”张守礼也有点奇怪,“这东西并不甚稀奇,十几年前就有了。”
方景楠点了点头,没多作解释,他决定带回去与陈有富及陈山材讨论一下。陈山材对田里那点事还是了解的比较多的。
“这些书,都是你五弟的?”
方景楠一早也猜测到了一些,张氏的这个五子,对于泰西学术是有所研究的。因为张景萱就算是个天才,那也需要有人引入门,受到启发与熏陶,才会一直深入下去。
张守礼颔首道:“是的,花费了不少银两,从京师从南边收罗来的。五弟很喜欢,家父也很支持。”
“就是为了蒸馏制盐?”方景楠从托盘里抓起一点盐,用手指搓了搓又放在鼻下闻了闻道:“这细盐,有何奇特之处么?”
盐商,自古以来就是富有的代名词,张氏以前也是垄断食盐专营积下了巨额家资。这个时代的食盐与后世的石油无二,几乎就等同于钱。
“贤侄对食盐可有了解?”张守礼问道。
“这个……”方景楠缓了缓,仔细思索了一下,应道:“据我所知,现在的盐有湖盐和海盐之分?湖盐精细略贵,海盐粗糙便宜。”
方景楠每天早上刷牙用的就是湖盐中更优质的青盐。
顾名思义,湖盐就是从咸水湖里,直接风干日晒提取获得的食盐。蒲州边上的解州就有一处巨大的盐池,方圆三百多里,名为河东盐场,从那里出的盐叫解盐,也叫河东盐。
而海盐自然是从海水里提炼出来的,山东、江浙沿海地区,都有大量的灶户,专门给朝廷熬制海盐。取一口大锅,里面倒入暴晒之后的海水,然后底下烧芦苇杆子,把海水蒸发,以此提取海水中的盐来。
灶户是个比匠户军户还要惨的群体,常年烧火熬盐,很多人的眼睛都被烟熏瞎了。
见方景楠懂得一些盐业,张守礼又问道:“那你可知,制取海盐时,还有一种晒盐法?”
“啊?”方景楠浑身一震,整个人都不舒服了,他们竟然知道晒盐?
方景楠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有人利用晒盐法,获取了巨量的暴利。他还准备着,以后有机会去了海边,也捣弄一下晒盐,猛赚一笔。
没料想,这都已经有人在弄了。
方景楠不知道的是,就算是熬盐法,那也是先让海水暴晒一阵,然后再倒入锅中熬制,而不是直接倒入海水来烧。不然的话,一锅海水能熬出几斤盐来。
所以,晒盐法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一套更好的工艺方法而已。
张守礼走上前来,在小桌上翻寻了一阵,然后取出一张纸,道:“徐光启徐大人,十年前归乡后,在上海县浦东试验了晒盐法,形成规制后,又上报给了朝廷,让陛下推行天下。”
方景楠接过纸册一看,上面详细介绍了晒盐法的几个步骤:建滩,纳潮,制卤水,测卤,结晶,捞盐。
然后上面还写出了结果,一千斤海水,通过晒盐法最后能得海盐三十斤。
跟着,张守礼又找出宋应星写的一篇小扎:作咸。里面也是讲如何提取食盐的。
“所以,你家老五就是在研究这晒盐法?”方景楠问道。
回想起五弟,张守礼轻叹道:“是,也不是。”
“制海盐时,无论是熬盐还是晒盐,得出的海盐里都会带有许多杂质。不如河盐那么纯洁雪白,入口也是多为苦涩,所以价格便宜。而老五经过几番试验,发现这些杂质分有两种,一种是泥沙等细小之物,这个简单,多花点功夫过滤可除;而另外一种导致海盐苦涩的,却是与食盐一般可溶入水中的杂物。”
张守礼顿了顿道:“而五弟他,却是寻找到了除去盐中苦物的方法。”说完,张守礼用手指沾起托盘里的食盐放入口中品尝,一边还冲方景楠点点头,示意他也试试。
知道这是提纯后的食盐,方景楠也不在担心,沾起食盐舔了一口。
唔……味道还不错!
此时大明朝沿海很多地区,已经陆续在改造使用晒盐法制盐了,只是因为海盐确实不如湖盐好吃,改造的成本也颇高,所以一直也没怎么形成太大规模。
但如果说有了提纯的办法,可以得到大量味比湖盐的精盐……
方景楠非常清楚里面巨大的商机,试探地问道:“这去除海盐中杂质的法子,能否透露一二?”
张守礼轻笑地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行!”
方景楠想想也是,张氏投入如此多精力研究此事,心里肯定也是如明镜般清楚此事的价值。
“呃,这个……既然不打算告诉我,那老族长还让你带我来看这些,可是想要与我合作?”
“合作?”张守礼一楞,忽笑道:“些许食盐买卖,我张家虽已败落,可万两白银还是能拿出来的,无需与人合作。”
“那是……?”
张守礼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方景楠明白其中必定有事,不然吃撑了闲得慌,带他来看这些?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祖宅外面的周边屋子里,可摆满了张家子弟的尸体。
暴乱后的片刻安宁啊!
方景楠也不说话了,既然事有后招,那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显得自己太在乎一般。你不言我不语,两人便在屋子里转来看去,方景楠偶尔也翻一翻小桌上的各种书册文章。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张真灵走到门前,没有进来,躬身道:“父亲大人,三叔家幺妹的及笄宴准备好了,请你过去哩!”
“及笄宴?”方景楠一头雾水。
张守礼朝他微微一笑道:“贤侄,可方便与我同去?”
方景楠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心下暗想,难道这后招就落在这了?
好说也算见过一些风雨,方景楠一挺胸,毅然道:“不就是吃饭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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