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之后,腊月十二,日本九州岛以西海域。
在西北风的吹动下,寒露号“飞快”地自西向东驶去。
这次东海商社来日本只是探探路,为行动方便,只派了寒露号一条船,货物也大多选择质轻价高的丝绸茶叶书籍等等,相比南下时船身轻快得很,在侧风的加持下跑出了近八节的“高速”。
“叮叮”
在看了大半天海水之后,望斗上的水手终于在右前方发现了一连串破碎的小岛,连忙摇铃警示起来。
甲板上的船员们精神一振,纷纷寻找制高点观察起来。过了一段时间,视线内出现了连贯的陆地,水手们爆发出了欢呼。毕竟他们是第一次来日本,出航前虽然听东家们讲过课,但心里还是很没底,之前在海上飘了三天三夜,心情随着航程的增加逐渐忐忑,现在看到陆地,顿时放下了心。
东海商社雇来的向导袁修站在舷边,仔细辨认着右前方的陆地。他上船的时候带了个罗盘,一路上自己记录着针路,船的航向很正,正得都让他有些惊讶,根本不用担心迷航。
当然,这一路上让他惊讶的地方还有很多。当时看到这艘奇怪而优美的船,他就吓了一跳;等船开出了码头,跑出过更的高速,又是让他吃了一惊;然后出了外海,这帮东海人很自信地自行导航确定方向,不用他帮忙,更是让他差点吓到。还好,事后证明他们的航向非常准确。
“袁兄,这一片可是五岛?”一个声音从袁修背后传来,他差点又被吓一次,连忙回头看,原来是这条船的纲首,他们称呼“舰长”的韩……韩什么来着?
“韩……舰长,你来过日本国?怎知这是五岛?”
“唔,我是没来过,不过我们的……先祖,之前来过这里,传下过地图,所以认了出来。”
“失敬失敬,”袁修对这帮人是越来越佩服了,“原来韩舰长是有家学传承的,难怪如此精于行船。”
“没什么,都是前人的功绩。唉……”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寒霜号继续向东行驶,六七个小时后,便接近了九州岛北部的博多湾。
博多港是现在日本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历史上,这里曾经是日本九州地区的最高政治机构兼日本的外交机构大宰府所在的地方。不过大宰府发挥外交作用的时期也正是日本闭关锁国的时期,博多在那时只是个稍有人气的小港口。随着日本朝廷权威的日益衰落,锁国措施渐渐失效,来往博多的宋朝商船越来越多,这里才慢慢发展起来。
1156年,平清盛在博多正式开埠。由于得到了武家的支持,再加上地理位置的优势,有不少商船在此聚集。之后更是产生了规模效应,整个日本的贸易中心都渐渐转移到了这里。
中国商船在博多将货物卖出,日本商人再转运到日本各地;同时这些日本商人也把各地商品运到博多,由中国商船带回中国。中国商人在博多建立了日本人称为“唐坊”的聚居地,选出代表,对外与日本政府统一交涉,对内在唐坊内部制定法度、自行议事。
这种模式,简直和十九世纪的上海一模一样。
寒露号逐渐驶入博多湾,狄柳荫带着袁修上了艉楼,帮忙导航。进了湾口后,袁修突然指着航路左侧一个小岛,惋惜地说:“唉,可惜谢纲首去世了,要不就能直接在这小吕岛上请他指引了。”
狄柳荫看了看那个小岛。它差不多是个半球形,像个馒头一样扣在海上,几乎没有平地,只在岛南侧有一段小海滩,上面有十几间宋朝风格的建筑。他摸不着头脑,问:“这小岛有什么特别的吗?”
袁修叩着船舷,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这谢纲首,讳国明,可是博多宋商中的风云人物。他家近百年前就在博多经营,传到他时已是博多一大海商。谢公乐善好施又急公好义,在宋人和倭人中都吃得开,有了纠纷往往找他调解。十多年前博多闹饥荒,谢公从大宋运了米粮过来,赈济了不少灾民,至今仍有不少倭人感念他的恩德。
谢公在时,曾托庇于日本国一大族曰三浦家门下,得以做了刚才那小吕岛的地头。谢家在小吕岛好生经营了一番,初来博多的宋船,只要备礼去小吕岛上拜访一下谢公,他就能帮着把生意做起来。
不过可惜,这三浦家后来与日本国的当家北条家闹翻,被北条家灭门了。谢家没了靠山,就常常被这小吕岛原先的主家宗像家刁难。谢公在时还好说,谢公一去,宗像家就当即把谢家的孤儿寡母赶出了小吕岛。还好谢家在博多还有产业,仍能惨淡经营下去,不过经此变故也一落千丈了,谢家母甚至出家为尼了,唉,好人没好报啊啊。”
“哦……唉……”狄柳荫这时候也想起谢国明是谁了,也跟着感叹起来。
他自己对日本历史略有了解,出发前又去文化部补了补课,对这段时间的历史不说精通,但总归是有个大概的印象的。这谢国明可是博多历史上一个重要人物,他在博多做了很多善事,在民间威望很好,甚至有人把针灸、造船、荞麦面、剪刀等技术的传入都归功于他。直到现代,博多仍有纪念谢国明的传统。
谢国明死后葬于博多,传说墓边有一棵大楠树,后来长成了参天巨树连墓都包了起来,可惜后来失火烧没了,再后来又复制了一个,成为了博多一处景点。
不过谢国明后世的名声显然在现世起不到多少作用,由于他投靠的三浦家在政争中身死族灭,谢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谢国明1252年去世,53年他的家人就被赶出了小吕岛,也太快了点。
旁边听着的韩松此时起了兴趣,说道:“这谢公的后人还在博多吧,我们去拜访一下怎么样?”
……
博多地界内有两条大河自东南向西北流入博多湾,南为那珂川,北为明堂川,中间夹着的平原地带上就坐落着居住区博多町。
寒霜号驶入那珂川河口的码头停泊下来。码头是当地商人运营的,只需要缴纳少许停泊费即可,没有讨厌的市舶司过来收关税。
冬日昼短,到岸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由于人生地不熟,东海人先在船上过了一晚,第二天才分批让水手下船放风。
没想到第二天,码头边竟然围了一大帮人。原来昨天寒霜号的英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博多町本来就不大,很快就传遍了,然后天一亮,好事者就纷纷过来围观这艘漂亮的“大船”。
水手们被围观群众拉着,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这问那,很是不耐烦。不过没过多久,有几个贼眉鼠目的过来悄悄说了几句,水手们马上心领神会,跟着他们去了一处偏僻的所在,后话不提。
深知人靠衣装马靠鞍以及狗眼看人低的道理,韩松和狄柳荫等人换上在明州定制的绘有简化版辣土豆LOGO的华丽丝绸长袍,才走下船去。围观群众见了这几个“贵人”,自惭形陋,果然自觉让开路来。
袁修轻车熟路地跑去旁边,与一边看着寒露号一边在小巷的阴影里等着的几个牙人交谈了两句,然后带了一个黑瘦子过来。
这些牙人其实也是华人,不过久居博多,会说流利的日语,对日本的风土人情也非常熟悉,可谓标准的地头蛇。
……
“谢太郎国明啊,”这个叫杨平的牙人听了韩松的问题,不用思索就回答起来,“他家也在唐坊,就是最靠近栉田神社的那一间大宅。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他在不在,如果不在家,或许会在承天寺那边。”
“等等,”韩松有些糊涂,“谢公不是过世了吗?还有这谢太郎国明是什么意思?”
杨平奇怪地打量了一下这几个没常识的人。他们虽然穿着华服,但都是髡发,难道是还俗的和尚,太久没过问世事了?想到这里,他双手合十,说道:“大师,谢公虽然过世了,但他的名字还要作为商人的名号继续传承的啊,不然一世英名不就白白流走了?所以这谢太郎国明的名号就由谢公之子继承了。这名字是日本式的说法,谢公排行老大,倭人便称他为谢太郎,当初谢公做了小吕岛的地头,按惯例得取个日本姓氏,倭姓以字多为贵,谢公便用这谢太郎为姓了。”
这个时代,商人把名字作为家族资产传承是件很正常的事。这谢国明,还有高密的孙天和,都是这种情况。不只中国和日本,就连阿拉伯地区和欧洲也有类似的传统。
而日本这个国家,有着奇怪的亲外又排外的特性。他们一方面大量地吸收外来文化并崇拜外国人,一方面又固执地保持着某些本国传统,要求外人融入日本而不是反过来,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如此。
就拿现在来说,他们一边贪婪地吸收宋朝文化,一边对宋人保持尊敬,另一边却坚持要求在日的宋人“归化”,改用日式姓名,使用日式语言。历史上,不少华人曾经在日本定居,获得过一时的超国民待遇,但最终都渐渐化为了日本人。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便要杨平带他们去拜访这代的“谢国明”。杨平去旁边小巷子雇了几顶小竹轿子,抬着众人,沿着江岸边的小路,前往南边的栉田神社。
栉田神社建在那珂川东岸,是神道教的活动场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它东边就是宋人的聚居区“唐坊”,谢国明一家也居住在这里。
韩松和狄柳荫等人带着几件礼物,在杨平的带领下,找到了谢国明的宅邸。但没想到,这时候他家门前站了一排提着刀的武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韩松跳下轿子,走到杨平身边,问,“总不能是日本官府要抄了谢家吧?”
杨平连忙摇头道:“不会的。看旗子,这些是大宰府的人。谢家是纲首,或许是大宰府找他家有要事相商?也不对啊,大宰府都多久不管博多的事了……”
狄柳荫给了那几个轿夫一把铜钱,他们点头哈腰地退走了。然后他凑到前面,看了看那些武士,摇着头说:“唉,来得不巧啊。算了,杨平,博多町还有哪家纲首能说的上话的,带我们……快看!”
他正说着,谢家院内突然喧闹起来,一个六七岁剃着光头的小孩子爬到院内一棵大树上,顺着枝杈爬到了院外,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然后真的掉下来了!
韩松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窜过去,接住了他。
这个小男孩爬树的时候没想到后果,乍然摔落却知道怕了,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
门口的武士们闻声警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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